到西安已是黃昏之後,那雄偉壯麗的宮殿式的車站,在夜燈下閃著燦爛的光,它莊嚴地矗立著,在注視著螞蟻似的人群,人在它的麵前,顯得渺小而庸俗。

在北京飯店開了三個房間。禮錫為了應接來賓,特到西京招待所單獨去住了。

“七月一日”晴八點鍾我們五個東北人去訪東北救亡總會陝西分會,見到了分會主持人陳先舟先生。他首先報告了分會的工作情形,接著就寫了一封信:定明天下午六點鍾在分會預備便飯招待訪問團的同誌們。他笑著說:“我們預備點家鄉萊,使你們幾位流亡的同鄉,嚐一嚐家鄉的風味不好嗎?”

這話給了我許多感觸。故鄉,久別了,故鄉風味,更是好久不曾領略了,家鄉菜,當然是我們樂於品嚐的東西。

為了急於要見一見久別的老友蘇奇,我們揣起了邀請信,並請了一位分會的同鄉做向導,步行到六裏外的東北新村,蘇奇就在那裏的東北婦女軍鞋軍服合作社工作。

東北新村的房子一排排地櫛比著,建築也特堅實,是東北式的灰色的瓦房,走進去,仿佛走進了我久別的故居。

據那位同鄉說,那些房子是在雙十二之前,張學良將軍為了收容東北抗日軍人家屬及遺族而建築的,現在那裏邊就住了很多無依無靠的東北婦孺。

蘇奇不在家,她整天為合作社的事務忙碌著。一位缺了牙的東北老太太迎了出來,她微笑著,用那枯老的手替我們打手巾,端茶水,問長問短。那種親熱的態度,簡直使你感覺到象見了慈祥的祖母。

一向愛整潔的蘇奇的房間,依然是那樣的整齊有序,雪白的床單,桌子上排列著許多文具,在她的床頭的壁上,斜懸著她小女兒的照片。外麵的兩間房子是四架縫紉機,四個東北婦女在那裏敏捷地縫製著戰士的單衣。據說,那都是住在新村裏東北抗日軍人的眷屬。這合作社是蘇奇一手組織起來的,她每天伴著軋軋的機聲,不息地工作著。

走出合作社,順便去參觀了一下設在東北新村的藥綿紗布合作社和成立不久的東北新村小學。東北新村小學是東總分會努力的結晶,為了給住在新村的東北失學兒童以教育的機會,分會的同鄉們在極貧困的條件下,成立了這個小學。

從成立那天起,這小學沒有一元錢的經費,全憑著幾位年輕的朋友在那裏艱苦地支持著。最近,據說可能捐集到極少數的經費了。

現在,小學裏有學生四十多人,裏麵也有幾個江南的流亡兒童。我們到那裏恰巧是放午學的時候,因此沒有看見一個學生。兩間教室雖然簡陋,卻相當整潔,滿壁的標語點綴得也十分美觀。

開晚會的時候,蘇奇來了,她穿著白色的襯衫,配合著藍色的工人褲子,那高大健美的體格,把我顯得更加弱小了。當夜她就睡在我的房間裏,我們一直談到東方發白才睡。

在她的談話中,我發現了睽別兩年的老友,有了飛越的進步,她的進步是多方麵的、驚人的,在兩年前我們分別的當時,任何一個朋友都不曾預料得到的。

總括她幾年來的生活,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在哈爾濱時代,她是一個典型的賢妻良母,治家育兒的能力誰也比不上她。那時候她和她丈夫的感情濃厚,她們過著極幸福愉快的小家庭生活。事變後,她們遷居滬上,因為受了新潮流的影響,她厭倦了家庭,厭倦了丈夫和孩子,她愛自由,愛解放,然而,她未能徹底了解自由解放的真諦,以致盲目地造成了許多象似不合理的行動,因此,夫婦失和,最後她竟脫離了家庭,拋棄了愛兒,隻身跑到陝北。於是,她找到了她的路了,這是在“七?七”的前一個月。

兩年中,她的一切都有了極大的轉變,經過一年多的學習之後,她跑到前方,從前方再到西安來,在她的努力下,東北婦女軍鞋軍服合作社便成立了。在那裏她每月拿到和社員工人同樣多的生活費——七元——除去六元的夥食之外,每月隻能餘下一元的零用,然而她並不感到生活的艱苦,——她過去的生活是非常優裕的一自早至夜她處理著合作社內外的一切事務,並訓練幹部。每天,她都冒著毒熱的太陽,騎著腳踏車在外麵奔走著,常常隻能得到四五個小時的睡眠。她吃苦耐勞和肯於負責任的精神是每個認識她的人都欽佩的。她對我說:

“在工作與學習當中,我的精神永遠是愉快的,工作一個時期之後,我還要更進一步地去學習。”

蘇奇走的路是對的。

“七月二日”陰雨和蘇奇吃過早飯,她去了,我午睡了三小時之久。

下午六時去出席東總分會的歡迎會。我們十四個人拉成一個長長的隊伍走上分會的二樓。兩張長條桌子早已擺好,於是,賓主二十多人立刻就座,但主人們卻不能坐穩,端菜、裝飯、拿饅頭,都是他們親自來動手,他們不是什麼官僚政客或是有產階級,除了一個廚夫之外,沒有另外雇用一個夫役,仿佛一個融樂的大家庭似的,無論什麼事都是他們大家分工合作。

七八種東北製法的菜裝在大碗裏,新出屜的大饅頭熱氣騰騰地擺在長桌的中央。於是大家便大嚼大咽地吃了起來,蘇奇滿頭大汗在一碗碗地盛著綠豆湯。

禮錫看見這樣的吃法,感到新鮮而高興,口裏不住地讚美著:

“好極了,好極了!”

從來沒到過北方的文雅詩人楊騷,也從來沒有參加過這樣近乎粗野的宴會,他看著那擺在桌上的成屜的大饅頭不住地微笑,他說:

“這些菜都好吃,尤其是那雪白的饅頭,是頂合我口味的東西,倘如到前方盡吃這樣的東西,我的胃病就不會發作。”

這次晚餐在我們幾個東北人來說,特別感到有風味,同時,也是我們出來之後第一次歡快的聚會。我們盡情地歡樂了一個晚上,簡直象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在這裏,我們沒有一點矜持。

飯後茶會,瓜子一堆堆地象小丘一樣地布滿桌上,飯碗代替了茶杯,吃喝得太多了,肚子都脹了起來。起初,大家是隨便地談著,在這樣的環境中,很容易使我懷念起故鄉。

於是,我隨手用麵前吃空了的瓜子殼擺了“勿忘東北”四個字,坐在我旁邊的之的,也照樣地擺了五個字“止於勿忘乎?",來詰問我,我向他笑了一下,又隨手把那四個字塗掉了。

“七月三日”雨收到了一封家信,是老太太寫來的,她告訴了我們一些孩子的近況,他很乖,很健康,而且他並不找媽。這封信是意外收到的,但信中的措詞卻是早在意中。

每當我縱聲大笑的時候,我會突然地悲哀起來,每當我和同伴們暢談之後,我也會突然地變成憂鬱,將來到了戰地,生活緊張與興奮,這種情緒,也許會自然消失。

今夜一定又要失眠。

“七月四日”燥熱蘇奇來,特請我和烽吃了一頓午飯,我內心十分不安。

晚會,討論我們的行期。按理,我們是應該早一點離開這裏的,但為了有許多不得不應酬的事,就不得不多留幾日,雖然這逗留是毫無意義的。

“七月六日”燥熱早晨八點鍾,在西京招待所的客廳裏開團務會議。正在討論工作大綱的時候,警報突發,大家紛紛地逃到城外去。

可這裏的民眾卻很鎮靜。據說這裏的緊急警報最遲也不過二十分鍾,人們都象散步似地走著,比起重慶來,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警報解除,再回到西京招待所繼續開會。

下午四點出席××部及各文化團體的茶會,這也是為了歡迎我們而開的。在那裏見到了形形色色人物,同時也昕到了象每天一樣的講詞,一位希特勒的信徒極力地讚美希特勒,同時更責備我們這些文化人為什麼不丟下筆杆拿起槍杆來,為什麼總是把筆杆對內,而從不對外呢?……大家心裏真不知是什麼滋味。然而,我們團長禮錫的答詞,卻是有力而富於諷刺,這是使人萬分暢快的。可惜那位希特勒信徒已早退了席,不然,他一定會麵紅耳赤,窘態畢露。

好容易逃出了那使人窒息的會場,又是攝影,又是兩位女同誌請我簽字。這樣的環境我真有些受不了,象一個幽禁已久的囚犯似的,我急急忙忙逃出禁衛森嚴的大門,可是馬上又走進另一個使人局促的環境。

教育廳長王捷三先生的致詞是正直而真誠的,席未終他就因公告退了,我們很隨便地吃了一頓可口的晚餐。

到東總分會去辭行,見到了陳、董兩同鄉。

回到旅社,茶房告訴我有一位哈爾濱的老朋友來過電話,原來是哈爾濱國際協報的同事韓清濤,雖然我們在報館時並沒有什麼友誼,但一流亡出來,便變成好朋友了,我非常希望和他見麵。

又是警報,今天是“七七”,當然敵人是要來點綴一番的。然而,象昨天一樣,敵機未侵入,警報很快便解除了。

蘇奇又來看我,和她合拍了一張照片做為紀念。

大家整理行裝,今天晚車便走了。陳先舟先生特來送別。

十一點四十分火車開行。從此,我們開始踏上了艱苦的旅途。

火車行進十分遲緩,象一隻笨拙的老牛。車廂狹小而悶熱,沒有一點兒風,可是我卻舒服地睡了一覺,醒來滿身大汗,汗水濕透了內衣。

“七月八日,陰晴不定晚大風晨七點到華陰。住在一所小學校一間空房的地上。

十一點乘洋車去遊華山,禮錫是最後趕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