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這時,有的坐在地上休息闕談,有的仰麵朝天睡著了,而素以沉靜著稱的羅烽、以群和方殷卻耐不住了,他們在那恬靜的四野裏到處去搜尋,費了很長的時間,終於被他們發現了一線燈光,結果是找到了挑夫。沒有油的湯麵已經下在鍋裏,於是閑談的、睡覺的都跳起來去吃麵,餓著肚皮是不可能走到廣元的。

好搗蛋的挑夫故意以種種無理的要求來要挾我們,羅烽、以群、方殷等在拚命地和他們交涉一切,指揮搬運,親自跳上車動手解行李。他們的聲已嘶了,力已竭了,等一切都停當,已是十點過後,這一隻龐大的隊伍才開始出發。並接受了挑夫的要求,把十元錢的腳力先付給了他們的甲長。

引路的是羅烽,禮錫、之的等走在隊伍的最後麵。我們的腳步聲,歌聲、談話聲,擾動了這沉寂恐怖的夜。每個人都感到口渴得不能忍受,但在這荒野深夜中,連一杯冷水也難找到的。

生平沒有走過十裏以上的路,更何況是在夜裏。然而,今天我卻意外地沒有落後,一直走了四十五裏,這是頗值得自己高興的,到達戰地,我也許不至於落伍了。這一件整日擔心的弱點,如今已經使自己有了反駁的自信。

“六月二十五日”晴黎明伴著我們的疲倦來了。渡船停在河裏,但沒有擺渡的船夫,他們猶在酣睡中。

我們喊,終於把船夫喊來了,很快就渡過了那狹窄的江麵。

因為疲倦,一進廣元城便找到一個較大的茶樓,許多人都在吃茶、睡覺,以至於洗盥。為了去找旅館,先來的新哲和曉南、袁勃、羅烽和一虹分頭跑了出去。當旅館找好,袁勃回來,征求大家的意見時,也許是太疲倦了吧,竟沒有人答言,於是躁性的袁勃有點生氣,他憤憤地說:

“反正不是我個人的事,照這樣我也不管啦,讓羅烽在那兒傻等吧!”

依然沒有人作聲,大家是疲倦得連嘴也不願張一張了。

待了一會,羅烽、一虹和新哲、曉南也來了,他們通紅的眼睛,顯然一夜未睡,曉南非常生氣地向大家報告“這××公路局的站長真太豈有此理,我們懇求他說,‘車子撞壞了,人也撞傷了,荒山上找不到住處,請你破格派一輛車子去吧!’然而,任憑你說得口焦舌燥,他竟是一概不理,後來竟蠻橫地說了兩三次:‘沒有車,就是沒有車,你告去也是沒有車!’可是天一亮,我們就眼看著三四輛車子開出去了,他們既不修路,車子出險又不負責支援,這豈不是拿人命當兒戲嗎?……”

擁護正義的曉南和新哲,在蠻橫人的麵前,他們的正義也大感無用武之地了!茶樓的旅館,替我們騰出了四個小房間,大家東倒西歪地睡了。

因為要寫信,要寫日記,雖然經過了長途跋涉,但我不想睡,直到下午三點,才睡了一小覺,醒來之後,反比睡前更疲倦了。

晚會時,又討論團體日記寫的方式,意見分歧,依然是無結果而散。

睡在床上,已是十二點鍾,臭蟲象螞蟻似地圍襲上來,睡不著跑在外麵的躺椅上去睡,看見那懸在碧空中的上弦月,心中感到無限的淒涼!“六月二十六日”夢,象一個頑皮的孩子,他故意地和我搗蛋,整個睡眠當中,它都在有意地纏繞著我,因此這一夜的休息等於跋涉,而且引起了我許多離情別緒。

被烽喚醒的刹那,恍如猶在夢中,身子不舒服得很,也許是夜風吹得太多了吧?而經過了長途夜行之後,沒有得到充分的休息,也是疲倦的原因之一。

七點多鍾,車子便來接了,這一輛無棚的卡車,使我感到了有點新鮮。

這已經是四川的邊緣了,車子風馳電掣般向著那廣漠的平原駛去,一入陝境,心情便感到特別愉快,我又嗅到北方淳樸的氣息了。

河山田野,都變成北方的了,這裏的一切雖然顯得枯燥,但這反映著它的素樸悖厚,是北方的特殊風味呢!快到寧羌的時候,遠遠地便聽到了鐵石互擊的聲音,車子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一件更偉大的工程出現在我們的麵前。

幾十個赤臂流汗的工人,在那高高的石山壁下,用他們的鐵臂和鐵的利器正在開鑿著山石,石子在他們臂的起落之下,一小塊一小塊地剝落。石末飛濺著,擊打著他們的臉和身,於是,那漫長的公路就在他們不斷的努力中慢慢地寬起來了。在公路的頂空,伸出了長長的石簷,仿佛一席涼棚似地遮掩了如火的太陽。

前方的戰士在流血抗戰,他們是在流汗開山,這使我們不禁感到:他們的偉大足可與前方的戰士媲美了。

夜宿漢中,漢中不如我所想象的那樣壯麗宏大,然而東西卻是貴得驚人,生活程度比重慶還高,這是意想不到的事。

住在漢中的文藝界朋友蔣牧良來看我們,他在二十七師後方辦事處作秘書。

“六月二十七日”晴八點鍾離開了漢中,蔣牧良又來送行。

我們每個人都懷著一個希望,據說廟台子是一個有名的風景區,我們今天將在那裏停留。

下午一時到達廟台子,住在中國旅行社,那是設在張留侯祠內的一個頗為講究的旅館。廟院十分寬大,也許是因為太清靜了吧,一進廟門,便感到一種陰森和恐怖。旅行社的房間相當清潔、陰涼,幽靜得象走進不見人煙的修道院,這是任何旅社都望塵莫及的。

三層寬大的院落充滿了花、樹和流泉,大樹遮蔽了天,陽光從上麵灑下來,地麵上形成了無數篩孔,這世外桃園使我們忘卻了疲倦。

吃過了午飯,大家便開始遊曆起來,穿過竹林,攀上百級的高樓。在留侯祠的背後,湍急地流著清澈的泉水,水底的沙石和魚蟹,很清晰地袒露著,我們卷起褲腳,脫了鞋襪,站在那森涼而溜滑的水裏,做著摸魚的競賽,小魚小蟹都做了我們的俘虜。

“六月二十八日,早陰晚晴今天的路程很短,不大疲倦。天陰著,坐在那沒有棚蓋的卡車上,一路上我們在冷風狂擊中顫抖著,每個人都凍得伸展不開胸腰,清鼻涕從每雙鼻孔裏滴落下來,頗似深秋的淒冷。我們真擔心大家都要病了!正午十二點車抵寶雞。氣候卻突然變了,沒有風,太陽象一個龐大的火球,這燥熱使我們忘卻了途中的寒噤。

寶雞是西北後方的重鎮,街道寬敞,市麵也很繁榮,看不出戰時的緊張狀態,兩個月以前,敵機曾經兩次肆虐,但沒有炸毀什麼,近來,已經很久不見敵機的影子了。

隨便找了一個小旅館,房子雖是破敗窄小,但每間租金還要八角,我們把行李鋪在地板上,當做床鋪,因為每一張床都讓臭蟲占據了。

晚上,中國工業合作協會的三位女工作人員來看我,她們是屬於婦女部的。三位之中的方、關二女士據說是曾經在上海和武漢和我見過,但,我這健忘的腦子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

隨便談了一會,她們便走了,臨走時和她們約定明天到她們的婦女部去參觀。

“六月二十九日”晴為了參觀中國工業合作社,兩隊到鄉間去的同伴,在早晨六點鍾便出發了,我和張、周在八點鍾的時候單獨參觀協會的婦女部。本來我們在寶雞停留一天的目的,就是為了這一項訪問工作,在未去之前都懷著很大的希望。

帶著我們參觀的是昨天來過的方女士。她高高的個兒,樸素的服裝,鼻梁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人是精明強幹的,談起話來有條不紊。她首先向我們報告了婦女部的組織經過、生產以及教育的情形。她的話象一篇極流利的講稿,也許因為她的報告太機械了吧,仿佛她所講的都不是我們理想中所需要的材料。同時,因為我們不會發問和對於訪問工作沒有經驗,也是失敗的原因之一。生性好靜,工作起來也是愛好靜的,對於一切動的工作幾乎沒有嚐試過,希望能在這一次旅行中鍛煉出來。

參觀了幾個小規模的合作杜之後,我們便乘車歸去了,雖然方女士熱誠地要請我們吃飯,終被我們婉言謝絕。

我們來參觀的目的,是要訪問一些女工們,想對她們的生活和工作情緒,獲得一點了解,但因為婦女紡織工廠都散在鄉間,我們就無法訪問。在這次的訪問中,我們看到了在婦女部幾位負責的女同胞的服務精神,那是值得萬分欽佩的。她們在短短兩個月之間,組織起九個紡織部,八個識字班,一個小學,同時她們也注意到工人的娛樂,成立了俱樂部,並發動服務隊下鄉做宣傳和教育工作。現在,紡織部和識字班的分子大都是難民、農村婦女和抗敵家屬。這對於我國的抗戰前途和戰時的生產無疑是一個中堅力量。我們的政府,如果拿出更多的資本,我相信,這一生產事業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下午,隨著團體再到總會去聽倡導人盧廣績先生的報告,盧是我的同鄉。他對於整個工業協會一年來奮鬥的曆史有很詳細的報告。還有幾段關於合作組織的故事,使我們感到了意外的興趣,所以當他要求我們明天再去和由西安歸來的幾位負責人再作一次談話的時候,我們慷慨地答應了。

在合作社的供銷處我買了一條綠絨毯,烽買了一雙鞋作為紀念,物美而價廉,那都是合作社的出品。

“六月三十日”晴聽完了剛從西安回來的工業協會婦女部的負責人任柱明女士報告,已經十點多鍾。我們還未走到旅館,警報的笛聲突然響了起來。我們隻好跑到郊外,幸而敵機未侵入,半個多鍾頭警報便解除了。由於時間短促,我們中途謝絕了任女士的宴請,便匆匆地登車離去。

火車,睽別已久了,見了它象見到了久別的親人,心裏充滿了欣喜和愉快。在那有節奏的車輪聲中,我唱著新學會的兩隻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