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對麵的曉南咯咯地笑了,他悄悄地對我說:
“要是那個英國人看見禮錫的頭發,也一定要學著剪去一條呢!”
歸途上,經過他早晨理發的世界理發處,他大模大樣地跳下車去,理發師忍著笑替他推開了門。
“七月十九日”晴過了警報,便坐上從二十裏以外的金家寨來迎的卡車去拜訪炮兵×旅的黃大定旅長,這是一個個別的訪問。因為黃是東北人,所以去的也是我們五個東北人。
在那裏吃了一個頗富家鄉味的午餐。又參觀了一回克式野炮,才又坐著卡車回來。看了那實地演習的炮手的雄姿,真使人興奮和感動。
四點半到長官部去獻旗,衛長官全副武裝笑容可掬地迎了出來。我們的獻旗沒有規定什麼隆重儀式。我們十四個人肅敬地走進客廳,大家肅立在長桌的周圍,由禮錫團長把一麵“民族幹城”的旗子恭敬地獻給衛長官,並且說:
“我們謹代表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把這麵旗子獻上,表示我們的一點敬意……”
衛長官恭敬地接過了旗子,把它放在桌上,而後說:
“捍衛國家是軍人的天職,諸位的隆情盛意,兄弟實在不敢當,不敢當……兄弟隻有更加努力,以報答諸位的感情。‘一支筆可抵十萬矛瑟,’諸位來到前方,無疑給兄弟增加了一百四十萬雄兵,兄弟十分感激,十分興奮……”
接著我們又照樣地到副長官司令部,把一麵“中原屏障”的黃緞錦旗獻給了曾在娘子關、韓侯嶺、琉璃河、大別山以及唐河建立下偉大戰功的孫連仲將軍。
我們留洛的任務完了。倘如老天作美,我們隨時都可以走的。
“七月二十日”忽雨忽晴一天沒有什麼事,走的消息還沒有。雨,使人焦躁。
我們的團長禮錫整天丟東西,怪使人發笑,在綿陽他丟了所有的衣服,到寶雞又丟了小刀和皮包的鑰匙,幸而失而複得。常常地,皮包就在他的座位上,他卻到處找皮包,他的製服的袋裏,放著很重要的文件和錢包。因為熱,他整天把製服披在右肩上,可是偶爾坐下去,一談起來,就把衣服隨便一丟,等到用著的時候,又不知放到哪裏去了。每天他的衣服不知要丟多少次,因此,他常常叨念他的太太,他說:
“一向都是‘小鹿’(鹿晶清)照顧得太周到了,什麼都不要我管,現在要我自己照顧自己,將來怕連人也丟掉了都說不定!”
抄完了預備寄出的團體日記,肩頭上輕了,心頭上也輕了。
晚會,大家報告采訪來的故事,很有趣!“七月二十一日”早雨晚晴今天又沒有走成,雨是我們的大對頭,可惡之至!“七月二十二日”晴這些日子睡眠不足,精神很不好,整個上午都是昏昏沉沉,頭痛,又傷了風。
葉秘書說,天剛晴,路還是不能走,走起來是十分危險的,必須等太陽曬過兩天才好動身。因此,雖然天已放晴,我們依然抬不動腿。
下午八點鍾,去參加長官部歡迎慰勞團的遊藝會,節目中除了話劇不大好,幾出評劇卻是節節精彩,直到深夜三點才散會。
“七月二十三日”晴決定後天走,是否走得成,依然不敢斷定。長此拖延下去,恐怕我們要老死洛陽了。
月亮又升了起來,家裏那獨孤的老人又將伴月不眠了,有什麼辦法呢!這一切災難與痛苦全是敵人的賜予,我願意忘記一切牽掛,努力工作,站在我的崗位上向殘暴的敵人還擊。
“七月二十四日”晴今天又呆了一天,明天卻真的要走了。
下午八點鍾衛長官設宴歡送我們,並邀請了孫副長官和幾位軍長,還有剛從中條山回來的塔斯社記者、蘇聯名攝影師卡爾曼先生和一戰區的四位蘇聯顧問作陪。張鬱蓮女士是卡爾曼的翻譯,東北人,很多同伴都和她在漢口、重慶見過。
席間,空氣熱烈而活潑,大家都喝了大量酒,然而除了善飲的衛長官和那五位蘇聯人喝的是真酒外,其餘的人喝的大半都是茶水。這騙術是一個忠心的勤務兵發明的,否則那樣強烈的酒沒有相當酒量的人是絕難抵抗的。可是,不久這騙術也被誠實的蘇聯朋友襲用了去,但那已經太晚,有兩位顧問早巳腳步蹣跚昏昏欲倒了。
席後的餘興是最熱烈的,笑聲震蕩得群星發抖。衛長官不擺一點架子,他對每個人都象老朋友一樣很隨便,他拚命地嚷,拚命地鼓掌,拉了這個又去扯那個:
“你唱,你唱,一定要唱,不會唱也得唱!不會……”
他的頭上滾動著豆大的汗珠,襯衫全濕透了……
幾位蘇聯人,有兩位已經醉倒在藤椅上了,餘下的三位,便不斷地被衛長官拉出來唱歌跳舞,其中一位唱了五六支烏克蘭民歌,那動人的聲調引出了不斷的掌聲。
“不會唱也得唱,不會唱也得會唱!”每個人都逃不脫他的熱情。
被逼不過,我也唱了兩次,這真太難為人了。
最後,他發現了坐在角落裏的禮錫,把他拖了出來:
“來,王團長,也唱一個!”
出發以來,沒有聽禮錫唱過歌。這一來,我們大家都替他擔心,可是他稍微想了一下,便唱了一個自編的短歌應付了這局麵。我們站起來向主人告辭,但他不肯放行,一直鬧到深夜十二點鍾,才盡歡而散。臨行時,他和每個人用力地握了手。他還沒有盡情,孫副長官對我們說:
“他一喝酒就是鬧得凶!”
在這次的中蘇的聯歡宴席上,衛將軍不斷以玩笑的口吻誇耀我們中國的曆史文化和抗戰的決心。當五位蘇聯友人振臂歡呼“中國萬歲,中國勝利”的時候,衛將軍感動地說:
“中蘇一家,中蘇一家……”
誰料到話猶未盡,他竟帶頭唱起“國際歌”來了……
“七月二十五日”陰十一點半鍾從洛陽出發,郭參謀長、葉秘書、中央社的王少桐先生和重慶新民報的記者張先生——慰勞團的代表之一——都來送行,衛長官派了兩名忠厚的勤務兵隨行。
在未登車之前,新民報的張先生報告給我一個頂使我怕聽的消息:昨晚新月初升時,敵機曾兩度狂炸重慶,投彈不計其數,警報時間竟延至五六小時之久——八時至今晨一時。
四個鍾頭就到了××長官部。駐×辦事處的餘處長和縣長帶著一隊弟兄來接。在那裏吃了晚飯。四間房子是早已預備好了。
據餘處長說:從××到河邊這一段路完全是險峻高山,路是陡而狹的,除了三十裏可駛汽車外,餘下的六十多裏必須騎馬。這卻嚇昏了我,騎馬本來是我生平最怕的,在出發之前,我曾經試驗了兩次短途,但騎在馬背上象喝醉了酒一樣,左右搖擺,恐怖的心始終在緊縮著,如今這樣的長途險路要我騎馬,怎能使我不怕呢?
楊朔故意說出了許多危險的事實來嚇我,經他這一嚇,我卻偏不怕了,怕什麼呢?倘如是決心鍛煉,一切都不足畏懼的。
“七月二十六日”陰晴不定看昨夜那樣陰沉沉的天氣,預料一定又要落雨了,可是早晨起來,地上竟沒有一點雨後的痕跡,這真是出乎意外的幸運。
吃過早飯,我們高高興興地登上了餘處長替我們預備好的大汽車向××駛去,餘處長還買了三個罐頭相送以備路中買不到菜時下飯。
車子在凸凹泥濘的路上爬行,連十公裏的速度都難達到,車子常常陷入淤泥中。兩個多鍾頭,勉強走了三十華裏,到××,車子是再也不能前進了,於是隻好換乘先我們而來的馬匹——也是餘處長給我們預備的——我懷著臨刑者的恐怖心情,爬上馬夫替我選的最馴順的小黑馬。起初馬夫替我牽著,漸漸我的膽大了起來,不必人牽我也可以駕馭它了。怕,仍然是怕的,但我決心要在這險途中鍛煉我的騎術和膽量,別人都是那樣地泰然騎著,唯有我這樣膽小,這是我的恥辱,同時也是女人的恥辱。
正如餘處長所說,這七十裏長途完全是險峻的高山,沒有一裏平原,十四匹坐騎沿著岩邊緩行著,下邊便是望不到底的山穀,稍一失足,便會摔落到峭壁之下,粉身碎骨是毫無疑問的。
起初一虹的馬走在我的前邊,他頂好跑,時時鞭策著他那不好跑的老馬,於是我製止不住我好跑的小黑馬了,它一跑我的兩腳就立刻脫離了馬蹬,身子搖搖欲墜,幾次嚇得我叫了起來,幾次都是馬夫解救了我,否則我早已被摔到懸崖之下了。
我埋怨一虹,嚴厲地製止他,但好勝的一虹是不聽那些的,我隻好退到最後邊。沿途,看到許多新由前方退下來的傷兵,晉東南戰爭正緊。
笨重的牛車吃力地在淤泥中爬行。車的主人紅漲著流汗的臉不停歇的鞭打著那可憐的老牛,那皮鞭好象落在我的心上,我的心感到陣陣酸痛!這一帶老百姓是相當貧苦的,一路上,我不曾遇到一個服裝整齊的人。
到段村已將近兩點。人饑馬餓,於是大家下馬準備休息打尖,但那裏競連一個饃也難找到。老百姓完全逃走了,所有的房屋窯洞都被軍隊駐滿。找村長,村長哭喪著臉沒有辦法。馬餓得亂叫,可是沒有草料,隻好喂點青草點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