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注意到:孫將軍講到“決心”和“協同”兩個詞的音調,仿佛加了四個著重點。它是弦外之音嗎?

晚會時,首先討論我們的行期,因為我們的目的地是戰地,所以大家都主張盡快渡過黃河。在洛陽多停是無意義的,隻是因為路線和獻旗兩個問題未能解決,還不得不逗留幾日,不過我們已決定無論如何要在十九日動身了。

慰勞團預定明晨七時抵洛,洛市準備一個盛大歡迎會。

我們推定禮錫代表“訪問團,去歡迎“文協”的代表老舍先生。

“七月十六日”早晴晚雨警報!到了八點多鍾,敢機也沒來,我們便從防空洞安詳地走了出來。

慰勞團沒有如期到達,據說今晨靈寶被炸了,我們正在擔心慰勞團各位代表的安全,警報卻又來了。這時我們剛剛吃過午飯準備進行訪問傷兵工作,雖然明知這裏的警報決無大礙,但為了防範萬一,又不得不再鑽進防空洞去。

這次敵機真的來了,有六架分兩批竄入洛市上空,並在金穀園機場投了幾枚炸彈。他們並不立刻飛走,而是在洛市的上空神出鬼沒地盤旋著,足足有一個半鍾頭,警報才解除,這樣就破壞了我們的工作計劃。

下午兩點,我們才開始出發,首先到距城二十多裏的關陵傷兵醫院去訪問傷員。

為了欣賞我國古代藝術,順便又遊了一下龍門。

“七月十七日”雨慰勞團的專車早晨五點鍾在細雨迷瀠中到了洛陽。我們的代表沒有來得及到站歡迎。七點多鍾,老舍先生卻先來看望我們來了。

這次相逢是意外的,大家見了麵都十分高興。午飯時,我們買了四瓶黃酒為老舍先生洗塵,大家痛飲了一番,連從不飲酒的禮錫、以群也慷慨地每人喝了三大杯。

他帶來了“文協”以及留渝諸友好的消息,最使我們焦慮的是“抗戰文藝”因為找不到印刷所,直到老舍離開重慶的時候,——六月二十八日——對於複刊問題還是毫無辦法,“急得羅蓀幾乎要哭了!”他這樣說。

可不知現在這複刊問題解決了沒有?我們簡直是無法探知。

下午三點多鍾,按照昨晚晚會的決定,訪問幹訓團的幾位同伴——新哲、禮錫、袁勃、之的、一虹、曉南,便冒雨出發了。另一組楊騷、羅烽、楊朔、以群、方殷、白朗也在四點鍾到政治部訪問俘虜。

這一天的訪問工作,大家都覺得很滿意,搜集了很多寶貴材料。並從負責教育俘虜的邵先生那裏借來許多敵人的宣傳品,在那裏麵我們可以看見敵人的無恥和他們宣傳手段的毒辣。

今天收獲最豐富的要算之的了,因此,他一進門就興奮地向訪問俘虜的一組喊道:

“哎呀!太好了,可惜你們沒有去!”

“我們的收獲也不壞呀,可惜你們沒有去!”楊朔俏皮地學著之的的口吻說。

這,是沒有辦法的,為了節省時間,也因為個人的興趣不同,是不得不分組訪問。為彌補這缺陷,晚會時,決定在某個時間充裕的晚會上把個人的采訪所得,公開地報告一下。

報載:十二日長治就被敵人占領了,太行山一帶的戰事相當激烈。於是我們去長治的計劃就被粉碎了,現在不得不變更路線:由××過河到垣曲。如果那時不能前進,就隻有後退折回西安,再轉道河北。

這兩天的雨好象故意和我們作對,總在不停地下著。九日是否走得成,還不敢確定,因為從××到河邊那九十多裏的路在連雨天是非常難走的。為了避免意外,也許又要在洛多停幾天了,這一來,大家都感到非常焦躁。

咳聲歎氣,配合著寂寞的夜雨。

“七月十八日”晴到今天,我們出發整整一個月了,在這一個月的過程中,除了趕路而外,也不能說是毫無收獲,在我個人是覺得夠滿足了,但在團體說來,似乎我們的動作還不夠積極。

我想念牽掛著我的孩子和老人,這是無可諱言的。一個月,這別離雖不夠長久,但在這動亂的時代,敵機轟炸得是那樣凶,如果說是不牽掛,除非最冷酷無情的人才會真的割斷這母子之情。倘如不是這一次的工作我感到需要和有意義,我又怎忍拋下他呢?這該感謝的是孩子的祖母,她在抗戰中進步了,她雖然感到孤獨無依,雖然感到孩子給她的牽累太重,但她終於忍著心酸,忍著一切未來的苦痛讓我們高高興興地走了出來。現在,一閉上眼睛,我便可以想象出她那憔悴愁苦的臉,可以想象出她那一顆恐怖無主的欲碎的心!孩子,雖然我每天都在想著他,他那一切姿態與表情,不知為什麼,已經在我的記憶中漸漸模糊了,我想不出他是怎樣在對我微笑,也想不出他是怎樣在對我親吻,更想不出得不到他們的消息是一件最大的苦痛,這苦痛將一直延續到平安歸去的時候為止。

今天,我們七個人——禮錫、楊騷、曉南、以群、羅烽、楊朔、白朗——去訪問獨立第七旅。旅長高增城是一個文武兼備的民族英雄。他不太高,永遠露著禮貌的微笑,那溫文爾雅的態度,頗具儒將的豐采。現在他正患著瘧疾,因此臉色顯得特別枯黃。

他替我們預備好了晚飯,我們看一會戰鬥詳報,便入了席,飯是“中餐西吃”,每人麵前一個冷盤,盤裏盛有十樣酒菜。吃飯的時候,一碗豬肉燉白菜,一碗紅棗稀飯,這樣的吃法在我還是第一次。因為新鮮可口,大家都吃得非常多。

席間,高旅長報告前年十月忻口戰役的經過——郝夢齡軍長就是在那次戰役中犧牲的——那時他還是團長。但他卻擔負了那次戰役中的重大任務。當他談到在南懷花構築工事時的情形,粗鹵直率的傅團長搶著說:

“在那個其中嗬——這是他每句話必有的口頭語——敵人的飛機大炮真凶,簡直沒有掩身的地方。在那個其中嗬,我們的團長——指高旅長——就下了一道命令,命令所有的弟兄連夜趕築工事。就這樣,一夜的工夫,就在山下挖成了很長的一條交通洞,團長賞了弟兄們很多錢。這個洞一直通到敵人的陣地,當時我們的陣地隻離敵人十五步,可是敵人完全看不見。在這個其中嗬,白天大家隱在洞中,夜裏偷偷出來用手溜彈、大刀片襲擊敵人。在那個其中嗬,敵人在莫名其妙中死傷了很多,我們還得了許多戰利品……”

這時,他的話被政治部的韓主任給截斷了。傅團長用探問的眼光環視著我們,急得不住拍大腿。

韓主任是一位好表現自己的人,他說話常常帶著教訓人的口氣,他睜著白多黑少的眼睛,麵孔的各部分都顯得瘦削凸出,說話時總露著一枚金牙,他開始說:

“那一次,兄弟也參加了戰鬥,雖然沒有拿槍杆,可是也跟著在陣地上跑,那時候,政治員到火線的還不大多見呢!……”

他還沒有說完,傅團長大概覺得他的話毫無意義,於是也照樣地給截斷了。

他們每個人都仿佛有許多要說的話,找不到暢述的機會時,顯得是那樣焦躁不安,但因為黃昏迫近,我們不能盡情地聽他們的傾述了。這是我們的遺憾,也許更是他們的遺憾!今天,有一件使人發笑的趣事,我願意單獨地把它記下來:

警報!禮錫剛好去理發。

警報沒解除,他被一個勤務兵接回來了。據說他剛坐好,理發師的剪刀才隻剪了幾下,警報的笛聲就無情地響了。

他大模大樣地走了回來,大家也大模大樣地笑了一陣。

從出發他沒有理過一次發,因為太忙,雖然他每天都嚷著要理發,要刮胡子,但總沒空,今天是下了很大決心,可是敵人的飛機卻來和他開玩笑,好象故意要造成這一樁笑料似的。

“要是正在理發,警報一來,那……還得了!”走的時候他自己也頗為擔心地向大家說。

“管他呢,胡子長得太長了!”他自己做著解答。

右耳後清晰地露著一道青灰色的剪痕,使頸際那一綹長得很長的短發也成了尖形,象北方小孩腦後的“鬼見愁”似的下垂著。他自己看不見,他鄭重地說:

“好在頭發的麵積大,剪去一條也無關宏旨,要是把胡子剃了一刀,那才不得了。其實,我是要他先剃胡子的,幸而……”他覺得這一剪還是不幸中之幸呢。

獨立旅的車子來接了。他沒有來得及去把頭發理好,便大模大樣地隨著大家上了小汽車。一下汽車,獨立旅的官長們就列隊敬禮。我們的禮錫團長甩著寬大的褲角大模大樣地還著禮,也大模大樣地走迸了窯洞,滿不在乎,似乎忘記了腦後那青灰色的長長的一條剪痕了。

這卻苦了我,我忍得肚子好痛,終於忍不住了,偷偷地笑得喘不過氣來。吃飯的時候,我不敢看他一眼,也不敢想他一下,終於他向高旅長把這剪發的故事說了,我才隨著大家又笑了個痛快。

頭發缺了一條並不十分好笑,好笑的是他那大模大樣,滿不在乎的神氣。

他講了一個故事:

“一個英國人專心研究中國,他酷愛中國的一切,一切都學中國人的作風,甚至把中國人的壞習慣也一起學了去,總之,他一切都努力仿照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