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作者簡介 範小青女門955年7月出生在上海鬆江縣1957年隨父母遷往江蘇蘇州二1962年到1969年在蘇州上小學中學1970年初隨父母下放到農村。在農村中學繼續讀書1974年於吳江中學高中畢業,同年插隊農村1978年初考入江蘇師範中文係。四年後畢業留校任教1985年初調入江蘇省作協從事專業創作二現為江蘇省作協副主席
從1980年開始寫小說,處女作《夜歸》發表在上海文學一,至今已發表出版長篇小說九部,其中有《褲檔巷風流記》,《老岸》等發表中短篇小說二百餘篇出版中短篇小說集三部1991年起在創作小說作品同時開始寫散文隨筆先後發表了散文隨筆五十多萬字。出版散文隨筆集三部另外創作電視連續劇《費家有女》三十二集,《老岸》八集《百年沉浮》三十集。
把許許多多泛著烏青光的像磨刀磚一樣的上等青磚,緊緊密密地砌條街就鋪成了,站在街的這一頭向街的那一頭看,街像古裝戲裏那種長長細細的水袖,因為它細,就顯得比較長,大家管它叫長街,它的大名剪金巷反倒沒有人叫了,長街不是筆直的,稍有些彎,這彎,就彎得很有韻味,很美,很柔,是一位江南水鄉的麵容妓好身材窈窕的女子,在水網密布的地方,街也是水淋淋濕潤的感覺,街的一麵是水,於是街也和水一樣慢慢地向前流淌,有眼看過去,是街浮於水,還是水浮於街,也辨不清,船在水上走,人在街上走,走到哪裏去,也不知何處是盡頭。
街上的青磚是排成人字型豎著砌起來條街就有了千千萬萬個“人”在腳下,但不是給老百姓踩的,是給皇帝爺踩的,稱為“萬人”紋,街又叫做禦道,長街雖然古老,但它不是宋朝的街,宋朝的街也可能仍然存在,但是我們看不見它,它也許埋在現在我們看得見的許許多多的街道下麵,也許一米深,也許幾十米深,我們有時候挖下水道,或者排別的什麼管子的時候,突然就看到了它,把我們大家嚇一跳,又使我們興奮不已,浮想聯翩,我們看見宋朝的街它麵目依舊,無聲無息地躺在我們底下,那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宋朝的禦道是專門造起來給宋高宗駐嘩,宋高宗走過的地方,我們現在隻能隔著一層地皮去想象它了,接下去是明朝,明朝的皇帝好像沒有誰來過江南,要不就是他來過,我們不知道為什麼明朝的皇帝不來江南,是不是因他起家就是在江南,或者不是因為這個原因,這是曆史的事情。再接下來到清朝,事情就明朗多了,我們大家都知道康熙南巡,乾隆下江南的故事,乾隆能走,所以在江南景色秀美的小城鎮裏,甚至在鄉間,砌成萬人妙字紋的街也多起來。
長街就是其中的一條街。
估且我們說是乾隆爺來了吧,乾隆爺老是往江南跑,到底幹嗎呢,江南風光好罷,當然是好的,但是要看江南的好風光,這一路路途艱辛也是讓人夠嗆,怕也隻有乾隆爺能有好胃口,電視劇裏說他是為愛情而來,蘇吳“十萬女紅繡龍鳳”,找一個心靈手巧麵容秀美的繡娘談一回戀愛,也是難事,或者皇帝向往采桑徑裏逢迎的境界,這裏“無不桑之地,無不蠶之家”,讓人想起古詩詞來, 比如像這徉的一首: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後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耐一兩聲, 日長飛絮輕。巧笑東鄰女伴,采桑徑裏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原是今朝鬥草贏,笑從雙臉生。你看看,采桑徑裏,美目盼兮,笑聲起兮,多好,也或者,可以再為乾隆爺找一個理由,皇帝不是要尋找生身父母麼,乾隆的生身父母到底是誰和誰,到底在哪裏,說法蠻多蠻多,金庸說是姓陳,陳家洛是他的哥,高陽說是雍正和一個長得極醜的宮女生下了乾隆,誰知道呢,反正沒有人說乾隆是皇帝老子和正宮娘娘的孩子,這也無所謂,關鍵是他做了皇帝,這就好,像江南的民朝三閣老,全不是好娘生,老百姓認為,人不能論出身,要靠自己,像顧鼎臣談侍郎這樣的大人物都是蟀妾所生呀。
皇帝來到街上。踩著“萬人”,皇帝的心裏呀,真是愉快,真是舒暢,不知道皇帝穿的是什麼鞋子,皇帝來的時候也不知道下雨了沒,反正皇帝踩不上“日曬三尺土,雨後一街泥”那樣的路麵,皇帝走的是“雨後著繡鞋”的禦道,禦道是要很講究的,青磚排列相嵌整齊致密,爽水,防滑,雨不沽泥,晴不揚塵。踩在“萬人”之上,真是很好很好的感覺,其實皇帝也想得通,踩不踩“萬人”街是一樣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泥也好磚也好,都是皇帝的。
皇帝說,這條街的街名叫什麼呢?
知府說,叫剪金街。
皇帝說,為什麼叫剪金街呢,有什麼傳說嗎?
知府告訴皇帝吳王失差和西施的故事,那時候吳王夫差和西施談戀愛在這條街上為西施剪金做首飾,於是就叫剪金街。
皇帝寬寬地一笑心想,吳王夫差算什麼,西施算什麼。
街就這樣造起來造在水的邊上。皇帝從一艘很漂亮的船上跨上岸來,手執一把扇子,腰裏有一塊碧綠的玉佩,這是某一個特定的或者隨意的曆史時間,我們現在隻是隔著遙遠的時光長河去暇想他,
一河一街的格式形態,在蘇州這樣的城市裏,到處可見,蘇州還有一河二街,有河無街等等的街道格局。
好住河堤上,長留一道春,多好。
河水是活的,它從遙遠的什麼地方來,流經這裏,再流到遙遠的什麼地方去,其形欲深靜,欲柔滑,欲汪洋,欲回環。杜荀鶴說: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閑地少,小巷小橋多。如果說蘇州城裏的遍布的水網如同一個人的血脈,遍布全身,貫通生命,那麼,眼下這條長街和與它依傍著的水,恰如一對溫情脈脈的戀人互相依托,水清清例例,緩緩流淌,街呢,坦坦然,心底無私天地寬的樣子,無水則不媚,有了水,街便有了靈氣,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限好,水者,天地之血也,血貴周流而不河一街。水活而街生動。
皇帝從水裏上了岸,向長街看看,皇帝看到一個秀美窈窕的江南姑娘,她梳著黑黑長長的大辮,從桑地裏歸來,背著桑簍,身上散發出新桑的氣息,皇帝一聲喝彩:好一個江南女子。女子回眸一笑,扭腰而去,消失在長街的青磚縫裏。皇帝待要上前追趕,隨從道,皇上,請走萬年橋。
做一個手勢,讓皇帝看見了萬年橋。
萬年橋並不是什麼必經之路,皇帝是從船上上來的,可以不走萬年橋,但是皇帝也要討個吉利,走一走萬年橋,皇帝的天下至少有一萬年,皇帝的年紀也至少有一萬年,所以皇帝也願意走一走萬年橋。
皇帝來到萬年橋,心裏想,唉呀,我的天下是多麼的浩大,我的橋就有那麼那麼多,真好,光是蘇州,就有紅欄三百九橋,聽說蘇州附近的小鎮上,橋有更多個叫角直鎮的,三步跨兩橋,哈哈,橋多好,橋多好,那麼就來看一看這個萬年橋罷。
萬年橋是一座非常高大的三孔石橋,橋身中部駝峰高聳。皇形一草帝來到高聳的地方站著,皇帝舉目遠眺皇帝說,怪不得這地方從前叫做平江,原來它和長江一樣高呀,是不是,知府來不及地點頭,說,是,是,皇帝說的是,皇帝指點江山,說,你看看,蕩田無垠,湖光粼粼,皇帝真是蠻有水平的,皇帝看了萬年橋橋欄上的石刻,刻有各種圖案, 多半是人物,這些人物他們都在做著什麼事情,形態各異,隻是皇帝看了半天,心裏也暗暗思忖了半天,總想能一眼語導破,以表現出皇帝的水平,可是皇帝用心看了半天也看不明白他們在做什麼,皇帝比較謙虛,不懂的東西也知道不恥下間,皇帝指著這些石刻,說,這些都是什麼人,什麼東西,他們幹什麼?知府便一一指點,這是種桑樹,這是給桑樹施肥,這是采桑葉,這是喂蠶,這是摘蠶繭,這是緞絲,這是織綢,總之多半刻的是蠶桑生產和絲織生產,皇帝說,原來如此,這裏是蠶桑之地呀,如此精細的雕刻,帶一個到京城去讓皇帝娘娘看看罷。
皇帝從橋上下來,到橋的一邊,看到橋北側石對橋聯:塘連南北占途坦,市接東西慶物豐。皇帝將兩句聯在嘴裏念了念,也看不出他是開心還是不開心,皇帝又走到橋南邊,看橋南側的對聯:織為雲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皇帝高興擺扇子,說,我知道,這是白居易的詩句。知府忙說,皇帝水平高,皇帝水平高,心裏卻想,怕是臨來之前看過有關資料的罷。皇帝說,這樣看起來,這座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呀,不過百十年的曆史,知府心想,在你皇帝的眼裏有什麼是了不起的呢,誰知道這副橋聯是怎麼回事,說不定橋是很早時候就造起來的,後來才把唐朝白居易的詩刻上橋柱,難道就沒有這種可能嗎,所以皇帝下判斷說這座橋不過百十年曆史,這是武斷,皇帝最後就注意到萬年橋兩邊橋頭上的兩隻石獅子。
萬年橋政西橋頭和橋東頭,各坐著一隻石獅子,西頭的生動活潑,東頭的憨態可掬,皇帝向西邊走過去,摸摸活潑可愛的那一隻,皇帝突然就把這隻獅子提了起來,隻見皇帝健步如飛,提著獅子往橋東去,隨從緊緊跟隨,心裏跳得一塌糊塗,不知皇帝要幹什麼,皇帝將獅子提到橋東,放下來,讓兩隻石獅子並排靠緊了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