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麵不改色,連粗氣也沒有喘。
大家說,皇帝力氣大,皇帝力氣大。
皇帝笑一笑,也不說什麼,走了。
皇帝又往更南邊的地方去看了看,當皇帝再從萬年橋是經過往回走的時侯,兩隻石獅子都坐在橋東,沒有人將其中的一隻歸原,這時候皇帝笑了,皇帝說,原來江南無“介”<念jia)人,你們看看,我一隻手把石獅子提過去,竟然就沒有人能將它再提回來。
後來老百姓說,真是讓皇帝說中了呀,江南真是無“介”人。
“介”人的意思是聰明,能幹,來事,能做大事,膽量大,氣魄大,力氣大,水平高,等等,老百姓說,江南的大官都是外地來的,江南無“介”人。
皇帝高興壞了,皇帝來到江南,皇帝著了江南許多好的東西,看了好山好水,也看到好女孩子,但是水平還是皇帝高皇帝的聰明是第一的。皇帝的知識是第一的,皇帝的武功也是第一的,皇帝的力氣也最大,皇帝在高興之餘,就間知府,皇帝說江南是全國有名的魚米之鄉,怎麼就出不來個能人呢?
知府心想,你怎麼知道我們這裏沒有能人,不出“介”人,但是知府嘴上不能這麼說,知府向皇帝說,皇帝的水平是最最高的,皇帝說,我現在要你找一個水平也高的人來和我說說話,知府想,水平高的人在我們這一帶到處都是,用得著找嗎,用不著找,眼下就在這條剪金街上,就有,知府讓手下去將向萬裏叫來。
向萬裏來的時候,也不知道是皇帝要叫他,他家是讀書人家,不常見官,也認不得知府是什麼府,更不認得皇帝,隻知道是有人來了,要叫他去說說話,他就來了,驕傲得很,說:我上知天文,下懂地理,四書五經,無所不通,琴棋詩畫,件件皆能,算得上當今第一能人,皇帝想,這個人倒一點也不謙虛,我皇帝自以為我博古通今,萬事精明,我才是當今第一能人,怎麼又來了一個天下第一能人呢,而且,並不從哪裏去找得來的,就是在眼皮底下突然就冒出來了,皇帝倒有些興趣,說,請間向萬裏,以你的看法,當今皇帝的詩作得怎麼樣?向萬裏說,還可以讀讀罷,知府向他示意,向萬裏以為自己說對了,得意洋洋,皇帝又問,那麼他的書法怎麼樣呢?向萬裏說,還可以看看罷,皇帝心想這個人果然驕傲,便揮筆寫了兩個是“個是“二”,並在一起,是“蟲二”,拿了交給向萬裏看,要他猜是什麼意思,向萬裏隻瞄了一眼,便笑,說,你這位客人多少有些才氣,你這二字,說的是我們蘇州這地方風光好,風月無邊,你玩了一個兩頂四的小招術來考考向某,皇帝聽罷,心裏倒也蠻佩服。
向萬裏本來在四鄉裏就有些小名氣,等皇帝的事情一傳出去,向萬裏的名聲就大響了,後來向萬裏知道自己是和皇帝較勁,也沒怎麼後怕,向萬裏說,皇帝說江南無“介”人是不對的,皇帝即使把一根羽毛放在橋東,也沒有誰有力氣把它搬回橋西呀。
關於皇帝和皇帝的故事,也許盡是於虛烏有,編出來開心開心的,但是向萬裏應該是確有其人,要不,現在長街上猶存的向家老宅,是從哪裏來的呢
房屋建築是長街的脊梁,亦是長街悠悠歲月的裏程碑,明清兩代留下來的建築比比皆是,小樓,拱橋,牌坊,照牆,移步換景,生動活潑,即使皇帝來,看著也會高興的,皇帝說,這麼小巧梢致的小街,老百姓住的房子像是用刀膝刻出來似的,皇帝看到木膝石膝磚膝,皇帝問知府,這木服幹什麼呢,知府本來就是才子當的,為了迎接皇帝,又看了書,記下許多東西,聽得皇帝發何,當下回答,這木服主要施於梁仿柱礎雀替掉木,束腰蒲鞋頭插角墊拱板琵琶撐門罩門媚門窗的裙板,夾堂板字額等外,皇帝微微點頭,再問,那麼石雕呢,知府答道,石雕的作品有石屋石塔石舫石牌坊石柱石礎石門枕石門檻石欄杆石禦路石階石天滿石地坪等等,那麼磚雕呢,知府已經大汗淋漓,繼續答道,磚雕在門樓牆門垛頭拋方照璧裙肩,門景月洞地穴塞口牆和廳堂山牆的內部貼麵,皇帝聽罷,大樂,道,有你兩下子,到中央政府做個建築部長看起來是綽綽有餘,知府一驚一喜一駭,又驚又喜又駭,大驚大喜籍心不知要跳得怎麼樣了,幸好皇帝貴人多忘事,說過就忘,饒過知府一回。
在長街的許多建築中,向家的老宅算不上是最大的房屋,但卻是長街最有特色的園弟式住宅,因為是姓向人家的,就叫向園,總共五幢幢是楠木花籃廳結構的大廳,另外四幢是住宅主廳,前前後後有一些空餘之地,種些樹木,僅此而已。
在許多年以後,有一個叫做吳同誌的人做了向家的女婿後的某一天,他在一本書中看到關於向園的記載,說:“斯園也,高高下下,備草臨之勝,風亭月榭,極怪柏之冠,視吳下名園,無多讓焉。”吳同誌始終沒有明白書上記載的那個向園是不是長街上向家的這個半園。
向園是在向家誰的手裏造起來,這已經不很重要,吳同誌在書中看到向園曾經有過丟失它的姓氏的曆史,在向萬裏後的某一代向家子孫中,突然出了一個不好讀書而好賭的人。他叫向獻之,有一天向獻之以向園為眨眼之間就把向園輸掉。
記載中找不見向園後來怎麼又重歸向氏的這一段,以吳同誌的想象,也許是向獻之的兒子或者孫一子,再又從別人手裏買回了向園,吳同誌缺乏天才的想象能力。他的聰明才智遠不如他嶽丈家的祖先,他的想象貧瘩而乏味,缺少創造力,沒有激情,沒有智慧。
向家老一輩的人,現在隻剩下一個老太太向緒芬,她是向家一直沒有出門的姑娘現在向家的後輩孩子,應該稱她姑奶奶。
向緒芬也許是向家唯一的一個生在半園長在半園看起來也一定是要終在半園的後人,向緒芬的固守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她隻是按照自己的生活習慣, 一直在這裏生活罷。
在向緒芬年輕的時候,來了一個走四方的小裁縫,長街上的人家,挨家挨戶請小裁縫到家裏住下。為一家人做一年四季的衣服,他們款待小裁縫好吃好喝好住。讓小裁縫精心地做他們的衣服,小裁縫見多識廣,他在上海那樣的大城市裏學會了很多新的式樣,他替這裏的女子們做了一些新式衣服,但是她們不敢穿。一直壓在箱子底,女兒出嫁的時候,她們想了又想,將衣服拿出來看了又看,仍然放回箱底,舍不得給女兒帶走,小裁縫來到向緒芬家做衣服,向緒芬說,你做完了衣眼還繼續走嗎?小裁縫說,我是命裏注定要繼續走的,我停不下來,向緒芬說,怎麼辦呢?小裁縫說,你跟我走吧,向緒芬說,好。
可是向緒芬沒有跟小裁縫走,那天晚上小裁縫上船的時候,向緒芬在閨房的窗口流眼淚,在夜色中載著小裁縫的船吱呀吱呀地搖走,水也慢慢地流淌,向緒芬的形象就在依河的小窗上定格了。
向緒芬後來終於沒有走出向家宅院,這期間也有個男人走進了向家,做了向緒芬的丈夫,向緒芬的丈夫滿懷著愛情和理想走進向家老宅,但是他沒有堅持到底,甚至還沒有開始他的場大病就叫他退走了,退到另一個世界去,在這一個世界他什麼也沒有留下,向緒芬在餘下的漫長的歲月裏有沒有產生過走出老宅的定會有的,但是向緒芬始終沒有走,當其他的人一一走開的時候,向緒芬說,你們走吧,我走不了,也許因為我是向家的守家女兒向緒芬果然一直沒有走,即使是為了以後再以出現的愛情,她堅定不移地留守在長街上的向家老宅裏。
向緒芬的父親死得早,向緒芬從很小的時候起就侍奉多病的母親,母親去世的時候,向緒芬也已經老了,向緒芬沒有怨言,她是一個佛教徒,向緒芬在一個店裏看到一尊菩薩,向緒芬對店主說,我要買,店主說,這一尊放外麵時間長了,沾了灰,我替你另外拿一尊幹淨的來,店主拿來了另一尊菩薩,向緒芬看來看去不如先前的那一尊,向緒芬說,我不要這個,我要那個,店主說那你就拿那尊,向緒芬捧著菩薩像回家,向緒芬說,佛說,我不人地獄誰入地獄,思想境界蠻高的,如果大家都有向緒芬這徉的境界,世界上孝子就多起來,
向家有很龐大的子孫係統,他們大都住在長街以外的地方,在漫長的歲月裏,向家的許許多多後輩及後輩的後輩,正在這個世界上的其他的角落裏告訴別人他們姓向,他們向別人訴說他們家鄉的長街是多麼的奇妙多麼的神秘多麼的令人懷念,但是他們也意識到他們已經失落或者說已經丟失了長街。
當向緒芬堅守著老宅的時候,她的弟弟向緒章正在外麵滿世界轉,也不知他到底要轉出個什麼結果,而事實上的結果呢,向緒章卻轉來轉去沒有能遠離向家老宅在曆史的某一天,向緒章又回來了,這時候他的母親也已經不在人世,向緒章心裏一片蒼白並且兩手空空,向緒章年輕的心也已經不再年輕,浪漫的情緒也已經蕩然無存,他把自己放出去的靈魂又收回了大院,在往後的許多年裏, 日子平凡而普通,向緒章娶妻,生子,喪妻,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