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1 / 3)

章節1

錢梅子下崗了。

錢梅子慢慢地往回走,也沒有怎麼疲勞,但是兩腿沒有力氣,走到長街的時候,太陽正從街的另一頭落下去,人們在長街上走過來走過去,踩著太陽的餘輝,晚霞滿天,錢梅子想,從前常常聽老人說,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裏,說,月亮發毛,大雨滔滔,東風太陽西風雨等等,但是許多關於天氣的和關於農業生產或其他方麵的民諺卻越來越讓人懷疑它們的可靠性和經驗性,畢竟時代不同了,天氣也不同了,農業生產以及其他許多方麵的情況都起了變化,現在幾乎每個老百姓都會報天氣報告,他們說,今天晴轉少雲到多雲,有時有雨,雨量小到中等,部分地區有大到暴雨。有一天錢梅子恰好和兒子一同回家,她看到長街的另一頭晚霞通紅,不由說,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裏,兒子說,什麼?錢梅子告訴兒子,這是一句關於天氣的諺語。如果早晨起來天氣很好,這一天也許會下雨,如果前一天下晚的時候天氣很好。第二天就是好天,兒子說。噢。結果第二天早晨下起家人要出門上班上學,錢梅子到處找傘兒於將傘遞給她,錢梅子心虛地看看兒子,兒子不知道錢梅子為什麼要看他。

晚霞將長街上整齊地排砌成人字形的青磚映出些暗淡的光長街是這個古城著名的旅遊景點,人們從很遠的地方來到這個城市,也或者從這個城市的榮個角落來到長街,他們來看什麼呢,看一條古老的街,踩一踩多少年前用青磚砌起來到現在仍然是青磚鋪著的街巷,錢梅子不太清楚,在這個城市裏,像這樣的未曾被改造過的路麵還有多少,但是錢梅子知道一定不多了。錢梅子在長街生活近十幾年,她好像從來沒有認認真真地看過長街一眼,她像一個匆匆忙忙趕路均過客,每天匆匆地穿過長街去上班,再匆匆地穿過長街回家來,做飯,做家務,長街不曾在她心裏占一點點位置,她不知道長街是美的,還是醜的,是值得說一說的,還是根本不值一提的,是應該繼續存在下去的,還是應該消直到錢梅子下了崗,再也不忙了,再也用不著趕路了,再也不是一個性急的過客了,錢梅子有時間認認真真地看了看長街。

錢梅子是廠裏的骨幹,第一批下崗沒有她第二批下崗前,稍有些擔心,結果仍然沒有她,知道廠裏仍然是把她當骨於看的,心裏也有些安慰,都以為廠裏下掉這麼多人,減輕廠的負擔, 日子會好過些,可是日子仍然不好過,經濟仍然滑坡,這樣就有了下崗第三批人員的意思,車問主任叫錢梅子到辦公室去,錢梅子就明白了,無論她是不是骨幹,這一批她是逃不掉了,車間主任是做好了思想準備的,準備錢梅子思想不通,準備和錢梅子講講廠裏和國家的困難,可是錢梅子說,主任你別說了,我想得通,主任很感動。說,到底是骨幹,思想覺悟是不一樣的,別的人你叫他下崗,他就和你吵架,不肯體諒幹部的難處,其實錢梅子也是想不通的,隻是她知道和幹部吵架也是沒有用的,吵不出個不下崗的結果,就算去和市長吵架,也一樣沒有用,田雞要命蛇要飽,幹部呢,今天看起來是蛇,誰知道呢,說不定明天他也成了田雞,也要下崗。

廠裏召開第三批下崗人員大會,幹部對下崗人員的態度極其好,廠長在講話中充分肯定了在過去的許多年裏他們為廠裏作出的貢獻,又把今天的下崗說成是他們對廠裏的最後的也是最了不起最感動人的貢獻,廠長真得很感動,他的眼睛裏真的含著眼淚,可是下崗的人他們不感動,廠長嗡嗡嗡的聲音,像

一隻討厭的蚊子在他們耳邊叫著,他們說。廠長就像一隻蚊子,要咬我們口,還嗡嗡地為自己訴一頓苦,說自己是多麼的應該

咬我們,他們的話顯然是不夠公道的,廠長說,我叫你們下崗,我心裏也很難過,我們共事多少年,我們都是有感情的,你們就像是我的兄弟姐妹,哪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兄弟姐妹好呢,工人們仍然不要聽廠長說話,他們肆無忌憚地在下麵大聲說話,開小會,和廠長唱對台戲,廠長呢,也不像平時開會那樣板著臉叫大家安靜,廠長想,這也是最後一次,由你們吵吵吧,廠長很心酸。

錢梅子和同車間的幾個姐妹說說話,錢梅子說,已經下了兩批,以為不會再下第三批了,想不到真的還有第三批,前幾天還在說別人下崗呢,今天就輪到我了,祖妹說,錢梅子你也算不錯了。你快到四十了吧,錢梅子說,正好滿四十,姐妹說,滿四十下崗也不算廠裏虧待你了,我才三十三,我也和你一樣下了,這算什麼,三十三歲就養老呀。

廠長正說到這個何題,廠長說,是的,有的同誌還比較年輕,還不到四十歲,正是大有可為的時候,怪我這個廠長無能,不能給你們創造好的條件供你們施展才華,所以我也不再拖住你們,我把你們放出去,到社會上去,現在呢,是商品經濟社會,可供選擇的機會很多,成功的路不止一條,廠長說到這裏,下麵就有個男同誌大聲地插嘴,說,照廠長的說法,外麵街上滿地的金子等著我們去揀呢,有人笑起來,男同誌自己也大聲地“啊哈”一下,廠長說,這就要看你從哪個角度看問題了,以前我接待過一位外商,也是從我們中國出去的,以前我也認得他,和我們的思想觀點也差不多,但是他到美國呆了幾年,思想方法看阿題的角度就和我們不天我們在街上走,人很多,很擠,我抱怨說,中國就是人太多了他卻笑起來,指著街上的人流,說,好呀,這都是錢哪,我聽了,倒也蠻受啟發的,這就是看問題的角度,你們呢,是一批有能力有水平有工作經驗的人,你們到了社會上,我相信你們一定不會被淹沒,到時候,你們發展了,說不定我這廠長反過來眼紅你們,說不定來求你們幫忙呢,廠長說到這裏,剛才插嘴的男同誌又插嘴說,廠長既然眼紅我們,不如現在我就和廠長對調了,我做廠長,你做下崗工人,這一回大家哄堂大笑,廠長也笑了,笑了笑,廠長又說,廠裏呢,把你們下了崗,也不會完全不聞不間不管不顧的,你們的花名冊都在廠辦,廠裏時時刻刻都會想著你們,會抓住一切機會向社會推薦你們,前麵兩批下崗的,廠裏已經向社會推薦了幾十人了,你們這一批呢,從前都是廠裏的骨幹,單位更不會忘記你們,下崗工人議論紛紛,基本上沒有人相信廠長的話。

這樣錢梅子就下崗了。

錢梅子好像屬子那種一趟趕不上趟趟趕不上的總是不走運的人,當年“文革”中知青插隊,到了七十年代中期就基本停止了,錢梅子呢。一九七三年高中畢業,趕上了插隊的末班車,沒有逃過,便在鄉下好好勞動爭取表現好,早日回城,可是鄉下知青多,競爭激烈,先是推薦工農兵上大學,錢梅子表現不錯,也是有希望的,也在候選人之列,但是最後沒有她,後來可以回城了,但在鄉下表現比錢梅子更好的人己經不多了上大學或者提拔出去當千部了,像錢梅子這樣,就算是比較突出的了, 鄉下倒是願意培養錢梅子做農村幹部的,所以在最先招工的對象中就沒有錢梅子,等到鄉下也認識到留知青是留不大住,決定放錢梅子走的時候,比較理想的好去處像一些國營單位之類都已經招滿了人,留給錢梅子的隻有一家集體性質的服裝廠。鄉下的幹部比較喜歡錢梅子的,說,對不起了,錢梅子,想要你好反倒害了你,錢梅子說,沒事,到哪個單位不是一樣的工作,現在,時間過去將近二十年,國營單位和集體單位也一祥下崗,這已經沒有區別,錢梅子進服裝廠以後,就改革大學招生製度了,錢梅子在中學時功課也算不錯,但是大家說,你已經進了廠,有了單位,還考什麼, 自己給自己找苦吃,錢梅子就沒有參加複習考試,和錢梅子差不多的回城知青和沒有回城的知青卻有不少人考上了,錢梅子就有些後悔,到下一年又來招考,錢梅子仍然可以報考,但是那時候,錢梅子剛和向覺民結婚,懷孕,並且向覺民也要考大學,錢梅子哪裏走得開去上學,哪裏有心思複習功課,結果為了孩子,為了家庭,為了向覺民,隻能放棄自己了,於是又錯過了末班車,錢梅子後來又讀過電大,不脫產的,很辛苦,咬著牙堅持下來,但是因為年紀偏大了,電大畢業以後,也輪不到ZE再提幹部或者再晉升什麼了。錢梅子覺得自己像一隻站在門檻上的雞蛋,總是麵臨滑出滑進的尷尬處境,但是每次她都是向一麵滑。滑到倒黴的一麵,從來沒有滑向過走運的一麵。

下崗那天晚上,截梅子沒有回家吃飯,下崗工人中的一個,提議一起去吃晚飯,也算是最後的晚餐,請客是沒有人請的,劈硬柴,AA製。受到大家的一致讚同,散了會,便往飯店去,老板見這麼多人來,眉開眼笑,說,你們發資金了吧,大家說,下崗了。老板說,好,下崗也好,我也是下了崗才來開飯店的錢梅子說,老板你店裏要不要洗盤子的小工,老板說,哎呀,你拿我尋什麼開心,我小本經營哪裏請得起人盤子碗就自己洗了,再說了,這也不是在美國,就算我請個洗碗刷盤子的小工,能給得起多少工錢呢。別以為這是美國呀,洗洗盤子就成富翁。,大家都笑,說,錢梅子呀,今天才下的崗,你也讓我們喘口氣,睡它兒個大懶覺再說呀,錢梅子說,我不比你們,我家條件差。男人做老師,幾個死工資,孩子呢,上中學,要不要他考大學呢,考了大學我怎麼辦一百六十八你叫我怎麼過日子,大家說,錢梅子你也不過下有小,我們下有小還上有老呢,我們不也都是一百六十八嗎,這天晚上錢梅子喝了酒,回來有點酒意向家裏人說,我下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