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商大檢查那一陣,就把環秀檢查出來了,說是無證營業,罰了錢,並且不準她再出賣什麼東西。
劉家不在乎那幾個罰款,卻要爭個麵子。
工商的人規勸說:“你伯知足吧人不可太貪呢,太貪不好呢
劉陵說:“你這叫什麼話要是人人都知足不貪,這商品經濟就死了……”
人家也不計較,說:“也好也好,要賣也行,讓你老婆單獨申報領個執照就行。”
“你說我做不做?”環秀問丈夫,她願意聽他的。
劉陵看看她,第一次沒有替她作主:“隨便你。”
後來他們都睡了。
天亮的時候,環秀在劉陵耳邊說:“我不做。”
劉陵笑了,捏捏環秀白嫩的麵頰:“這就對了,我們劉家有三個做煞胚,養得起你”
其實,何止隻是養得起呢,環秀想。
大家走過劉家門前,看見環秀,便有些惋惜地問:“不賣了?”
環秀說:“不賣了。”
環秀重新天天帶著小毛頭在拐角上曬太陽,水仍然緩緩地流著。小毛頭大起來,吃得多了,尿屎也多,環秀下水洗尿布,失了手,尿布從水上飄走了。環秀站著,靜靜地看著那不沉的尿布,她不曉得那尿布怎麼不沉。
婆婆回來時看見了尿布,便去撈起來,說小毛頭的尿布不能隨便扔,小毛頭夜裏會不安逸的。
其實,這個小毛頭一直是很乖很安逸的。
一水之隔,這背麵就避靜多了。
很少有外人到這巷子裏來,偶而闖來了,也是找錯了路,問一下便退走了。
隻有水,每天都來。
到了冬天,蘇阿爹不能去茶館了,他隻有在這拐角的太陽底下,無助地看著水載著枯葉和雜物流去,心裏就有說不盡的煩躁。
終於有一天,除了水,又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很年輕,也很平常,他走進來,一直走到拐角,便在太陽底下站定了。
蘇阿爹狠狠地咳了一陣,待氣平了,問他:“你找誰?”
這個人並不說話,從口袋裏拿出一隻黃燦燦的鐲。
大家的眼睛被這黃燦燦的色吸引了。
“銅的。”年輕人說,鄉音極重。
蘇阿爹狠狠地咳起來,那口氣很久很久平不下來。手鐲自然讓他想起那個女人來,他年輕時相好過的一個女人,手鐲是他送給她的。
她接過去,咬了一下,也說了兩個字:“銅的。”
“我能有金的麼?”年輕時的蘇阿爹苦笑。
“我配戴金的麼?”她也笑,但不苦,很平靜。
“隻怪我太窮了。”蘇阿爹歎口氣說。
“你不窮,你看管著園林裏那麼多寶物,你是不窮的。”那女人說。
後來他們分手了,沒有什麼眷戀,也沒有相約什麼。
蘇阿爹看著手鐲,說“你要做什麼?”
年輕人於是又急又快地吐出了一大串外鄉土語,沒有人聽懂。
“喂,”蘇阿爹招呼環秀,“你聽聽,他說什麼?”
環秀是能聽懂的,她畢竟年輕,接受能力強,反應快。
“他叫張文星。”環秀說。
後來,張文星就在這裏住下了。綠化隊給了蘇阿爹麵子,收張文星做了臨時工,他自是很賣力,很專心,因為從此就不再見那些枯葉雜物隨水漂來了。
慢慢地這地方的人習慣了他的語言,覺得那口音十分好聽,十分逗趣,有意無意之中,便在自己的語言中也夾了些他的語言。
小毛頭正牙牙學語,第一次開口,竟說出了那種奇怪的語調,使劉陵大為沮喪,劉家門裏自然添了些許不快。環秀就下功夫教小毛頭說自己的語言。
蘇好婆被太陽曬得血脈奔湧,她對環秀說:“你有空就幫我縫吧……
環秀因為不想替她縫黑紗,總是裝作沒聽見。
蘇阿爹不咳的時候總是訓斥蘇好婆:“你見鬼吧,你見鬼吧,老太婆討人嫌……”
張文星有了空閑,也在拐角上曬太陽,他搖著小毛頭的童車,唱一支歌,小毛頭就睡了。
蘇好婆坐在那裏總是想活動右手和右腿。
“這水,”張文星看著流水問環秀:“就是滄浪之水麼?”
環秀搖頭,她不曉得。
張文星又問蘇阿爹,蘇阿爹也搖頭。
“為什麼人家都說滄浪之水呢?”張文星好像很想弄明白。
“誰說過滄浪之水呢?”環秀柔和地反問。
張文星愣了好一會,終於又問了一句:“那麼滄浪之水是什麼呢?”
沒有人曉得滄浪之水。
張文星本來是可以在這裏站穩的,他很討人歡喜。後來卻出了一樁事,園林辦公室裏的現款失竊,數目雖不大,但公安局是立了案的,就懷疑到張文星了,由於沒有證據,案子便懸著。
後來又接二連三地出了幾樁事,園杯裏的高檔盆景根雕家具參展文物相繼被盜。於是就推斷出是一個裏一夥,並且有內線,這內線似乎必是張文星了。
滄浪巷就對張文星門戶緊閉,蘇阿爹便嘮嘮叨叨地埋怨蘇好婆,好像張文星是她的野種。蘇好婆決不申辯,她總是在太陽底下嚐試著活動右手和右腿。蘇阿爹刻毒地說,老太婆你不要癡心妄想了。蘇好婆並沒有聽見他的話,無聲無息地繼續著她的努力。
環秀看見張文星愁眉苦臉的樣子,就對他笑笑。
張文星便也笑了。
劉陵警告環秀:“你防著點,那小子,都說是他。”
環秀甜甜地笑,劉陵的心就暖了,踏實了。
案子越纏越大,大家說張文星是個看不見抓不著的精賊,總是沒有證據。破案子的人到滄浪巷來調查,劉陵說他看見夜裏張文星和另幾個人背著東西從那邊走過來。
“是從那邊過來的?”人家反複問。
“是的。”
“是走到這邊來的?”又問。
“是的。”
“後來又到哪裏去了?”再問。
“不曉得了……也說不定,這巷子裏有人家窩藏髒物。…”飛進蘆花
最後按證人手印時,他說,這最後一句話不算,是我猜的。
調查便到另一家去進行。
環秀的臉白了,說:“你瞎說,你什麼也沒有看見。”
劉陵笑起來,捏捏她的麵頰:“沒看見其實就是看見了。肯定是他偷的,是禍害就該早一點送走,你敢說不是他偷的麼?”
環秀的臉隻是白。
但是終究還是沒有把張文星抓起來,終究是沒有證據,沒有確鑿的東西。
先是聽見小毛頭不停地哭,大家說這小毛頭今天怎麼不乖呢。後來被小毛頭哭惱了,又說環秀怎麼也不哄孩子了,環秀哄孩子是很有辦法的。再後來聽出來小毛頭哭狠了,失了聲,便有人推門進去看。
環秀根本不在屋裏,門卻是開著的。
等劉家那三個做煞胚精疲力盡回轉來,小毛頭睡了,環秀卻不見。
劉陵愣住了。在那一刻裏,劉家老夫妻的嚎叫聲響了起來,才曉得屋裏的黃貨存折現款全沒了。
“娘丫!妹子!”劉陵突然破口大罵:“她偷走了,娘丫!”
小巷很震驚。誰也不相信環秀會做這種事,但每個人的內心又都確認了這個事實。
環秀也許是胚子不正,誰曉得她從前在咖啡店裏做過什麼呢?大家回憶她的甜甜的笑,愈發斷定這個女人原來就是很不幹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