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的睡眠向來是很早的,因為要早起做事,所以就得早睡。這一夜,他們仍舊早早地上了床,小毛頭也就格外得乖。
別人看著劉家高大的沒有動靜的黑屋,實在不曉得他們睡著了沒有。
天亮之前,早起的老人沒見著劉家的人,便歎了口氣。突然拐角上有人尖聲叫喚起來:“劉陵……”劉陵正在一個憤怒的夢中掙紮,他被喚醒後,昏頭昏腦便直奔拐角去了。
在拐角上,他看見了水,緩緩流過來的水,接著他看見了水上漂浮著的什麼,他哆嗦起來,抖得站不住。
水上漂的是環秀。她仰麵而臥,麵孔上有一絲甜甜的笑,笑得很安詳。
水緩緩地從那邊滾過來,又緩緩地從這邊滾過去,環秀便也緩緩地漂過來,又漂過去。劉陵看呆了,別人推他,他喃喃地說:“她怎麼不沉。…”
很快來了警察,來了警犬,來了法醫,很快驗證出來。環秀是死後被拋人水中的,是他殺。大家說,原來,果真,那錢,那黃貨不是環秀拿的,環秀是不會做這種事的。
劉陵卻說:“環秀要是偷了,就不會死了。”
那有這種說話的,劉陵是亂了脈息了。劉家老夫妻齊齊地癱倒了,三根筋支撐的一個頭,再也昂不起來了。
環秀的後事便得由鄰裏們來相幫了。蘇好婆坐在拐角上的太陽底下,拿出一塊黑布,自言自語地說:“本來該是她幫我做的,現在是我來幫她做。”說著,她便一剪刀一針一線地縫起黑紗來。
蘇阿爹看著蘇好婆,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頭,想了半天,他“咦”了一聲,“你,你的手,你的腳……”
蘇好婆沒有聽見他說話,她專心致誌地縫著黑紗,捏住針線的右手和捏住黑紗的左手一樣靈巧。飛進蘆花
環秀的遺像放大出來,掛在牆上,蘇好婆看了說:“是個福相。”
蘇阿爹“啤”了一口,訓斥她:“你個死老太婆,熱昏啦,老糊塗啦。”
蘇好婆堅持說:“是個福相。”
殺害環秀的凶手很快就抓到了,是個流竄犯,才十八歲,文弱弱的樣子,一張蒼白的麵孔。
審訊的時候問他:“你行竊時被害人發現了你?”
“是的。”他供認不諱。
“她呼救了嗎?”
“沒有。”
“那你為什麼要殺害她?”
他想了一想,說:“她太好殺了。”
“什麼?”審訊的和記錄的都沒有聽懂。
他又想了想,解釋道:“她很好殺,我的意思是說,殺她太容易了,她笑眯眯地坐在那裏等死。”
“你老實點!”審訊的人憤怒了,拍了一下桌子。
他低下頭,但還是想說清楚:“真的,真的,我想不到殺一個人竟是這麼簡單,她……”
“你怎麼曉得她家裏有錢?”審訊從另一方麵問。
“我怎麼曉得她家裏有錢?我怎麼曉得她家裏有錢……”他若有所思。
“不許耍滑頭,老實交待,是不是有內線。”
“內線”兩個字自然而然地使他們聯想到另一個案子,審訊似乎在另辟蹊徑。
殺人犯天真地笑起來:“什麼呀……”
槍斃殺人犯那天,巷子裏的人都去看,回來一致說那大小孩像哪個電影明星。
他們都聽見他對執行的人說:“天寒地凍的,難為你們了。”
後來就下雪了,他的血灑在雪地上,顏色很豔。
劉家的人沒有去看槍斃,他們怕戳心境,劉家老夫妻在屋裏躺了一些天,終於又昂起了三根筋支起的頭去做活了。他們是勞碌命,不做活是不來事的。
劉陵暫時還不能去做,他還沒有給小毛頭找到合適的保姆。那一天下雪的時候,小毛頭睡了,他就站在拐角上,看那水緩緩地流過來,又流過去,雪下到水裏,就沒有了。除了水,什麼也沒有。
劉陵回到屋裏,小毛頭已經醒了。他給小毛頭穿了衣服,就讓小毛頭自己在屋裏玩。過了一會,小毛頭搖搖晃晃走過來對他說:“爸爸,你看。”
他看見小毛頭手裏拿著一隻黃燦燦的手鐲,他的心跳起來,回頭就發現大衣櫥被小毛頭打開了,翻亂了。
他把手鐲拿過來,看了又看,他總覺得不是銅的。
他淪有對別人說起手鐲的事,隻是突然想起好些天不見張文星了。火家說,槍斃人那天:見他也在場,後來就沒有見著
劉陵後來終於忍不住帶著那隻鐲子到蘇阿爹屋裏去了。
蘇河爹坐在床上喻,眼淚鼻涕掛了一臉。蘇好婆在侍候他吐痰,捶背撫胸。蘇阿爹一邊喘一邊說:“罪過罪過。”
劉陵沒有說什麼,悄悄地退了出來。這時候,他突然想到,要給小毛頭物色的不應該是一個保姆,而應該是一個媽媽。
在白天漫長的時間裏,紀蘇明就在真娘亭的石條凳那裏,泡一杯茶,放一盒煙,悠悠地坐著。
有幾個老人在打牌。爭上遊。單調的重複好像也無所謂輸贏。
紀蘇明總是要去指點林公公,林公公就說:白相白相,不當真的。
有個人走過來,問大家肯不肯把國庫券賣給他。紀蘇明認識他。
“阿三,”紀蘇明說,“你做啥?”
阿三說:“不做啥,白相國庫券。”
阿三是市麵上的一隻鼎,什麼吃得開,他就白相什麼。紀蘇明就沒有阿三那樣瀟灑。
到放了夜校,小學生也到真娘亭來胡鬧。他們站在石欄杆的外邊,把鉛幣朝真娘的膝蓋上擲。真娘是坐著的,很嫻靜,很端正,所以膝蓋上很平整。從前大家都擲鉛幣,說擲上去的便生兒子,擲不上去便生女兒。小人們對生兒子還是生女兒自是不感興趣,他們是來輸贏的,擲上去的便是贏家,擲不上去的便是輸家。
他們一直要鬧到大人下班,把他們趕回家去,到那時候,紀蘇明也該回去了。
這個小巷子是有點小名氣的,就是因為巷子裏有一座真娘塑像的真娘亭。
從前大概確實是有真娘這個人的。而且這個人大概確實是很有點名氣的。大家為她塑了像,修了墓,題了詩詞,寫了曆史,說是一個良家出身的歌妓。父母死後被騙墜人青樓,擅長歌舞,名噪一時,但又守身如玉。立誌不受汙辱,後來因為反抗鴨母壓迫投緝自盡。
老百姓是很喜歡真娘的,文人才子便冠以“香魂”。而且這地方,生就的富甲之地,禮儀之邦,素以揖攘之容風化天下,所以,這裏的貞節牌坊,烈婦墓祠是很多的,塑了像的,也有一些,但都不及真娘的名氣。
真娘的像塑成以後,原本說是沒打算放在這條小巷裏,那時大家抬著塑好的真娘像,走到這裏,停下來休息,再起身的時候,那塑像便生了根,數個壯漢也抬不動她了,隻能將塑像安置於此,後來就又建了真娘亭。於是大家說,可能這裏就是真娘的出生之地或者歸魂之處呢。
這巷子裏的風氣,後來就愈發潔淨了。
小人們朝真娘的膝蓋上擲鉛幣,並且唱出一串順口溜:
一雙鞋子兩個洞,
三個銅板買來的,
四川帶來的,
五顏六色的,
七穿八孔的,
究(九)竟是什麼,
實(十)在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