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2
紀蘇明忍不住笑了,有點現代派的。他小的時候也唱過,那時自然是小和尚念經,有嘴無心,不曉得什麼現代派。現在他也不曉得現代派。
紀蘇明帶一副眼鏡,瘦瘦高高,穿一件牛仔服,也是很協調的。這地方風水好,山清水秀,姑娘漂亮,小夥子也秀氣,紀蘇明大概能算是這裏的標準體型。
紀蘇明的母親是小學教師。現在小學裏的教師女的多,所以把小孩子都教得有點女氣了。
在粗野豪壯的西北風刮過來的時候, 一大家就說這地方的男人很娘娘腔,這便有些侮辱人。而大凡溫和的人總是比別人寬容些的,總以大肚能容天下難容之事的姿態化解了那些脂噪。
紀蘇明以前是圖書館的補理負。在圖書館裏做事,紀蘇明是很對胃口的,他看了很多的書,他的母親也很開心。可是,後來紀蘇明就覺得厭煩了,看書再也看不進去,他便有點作骨頭,不想在圖書館裏做事了。紀蘇明的母親說,你這個人看書看得狠了,有點書踱頭了,你要做什麼。
紀蘇明也不曉得自己要做什麼。每天早上上班,他走過大餅店,就買兩根油條,一塊大餅夾在一起吃,吃得很香。這裏的人,早上都吃大餅油條,吃十代二十代人也不厭。紀蘇明吃了二十幾年,當然也不會吃厭。
紀蘇明遇見大餅店的店主任老陶,愁眉苦臉的總在告訴大家,大餅店經營不下去了。大家並不把他的話往心裏去。所以,大餅店關門的那一天,大家就覺得十分氣憤。
老陶被人從被窩裏叫出來,他不再苦著臉,卻笑嘻嘻地對大家拱一拱手,說:“關了關了。”
等大餅油條的人象掐了頭的蒼蠅,亂轉,有人對他說:“老陶積積德,還是做大餅油條吧。”
老陶就認真地說,謝謝啥人,盤下這大餅店去做吧。
大家退了一步。
紀蘇明沒有動,大家便朝他看,很有點鼓勵他的樣子。
“盤子什麼價?”紀蘇明問,他後來被自己的口吻弄得有點不知所措。
老陶卻沒有驚慌,他伸出一根手指,眼睛亮閃閃地看著紀蘇明。
紀蘇明的母親撥開幾個人走過來說兒子:“你有毛病是不是?”
紀蘇明的臉忽然的有點發白。
林公公捧著一隻發亮的紫砂壺,走過來,他看看紀蘇明和他的母親,說:“不當真的。”
林公公的話,總是有點宿篤氣,但紀蘇明和他的母親聽了,真沒有再說話。
後來紀蘇明就辭去了原來的工作,阿三就幫他弄了錢,盤下了大餅店,做小老板。
大餅店便義開張了,日子又繼續過下去,大餅油條仍舊是很香的,每天吃不厭的。
大家都叫紀蘇明紀老板,也叫他小紀,說他的油條永得脆。紀蘇明聽了很是鼓舞。後來他又添了些人手,增加了中午的餛飩麵條,下午他又做菜包子,還餘羅卜絲餅。
紀蘇明在這一塊地盤上好象有點紅了,於是後來馬長軍就來了。
馬長軍戴一副眼鏡,和紀蘇明一樣,也是瘦瘦高高的,他是在稅務部門做事的,他來找紀蘇明,總是為了稅務上的事。
紀蘇明不接受馬長軍對他加稅的決定,他不明白為什麼老陶那時候就不加稅。
馬長軍笑咪咪地說:“你不是擴大經營範圍和延長營業時間的麼!”
紀蘇明解釋說:“可是你也曉得現在原料上漲了呀……”
馬長軍點點頭,他當然曉得,大家滿腦子的煤呀麵呀油呀什麼呀,就是議價還很難弄到。他說:“我不是和阿三熟的麼,你不是走了阿三的野路子麼?”
紀蘇明很奇怪:“你怎麼曉得?”
他問得也奇怪,馬長軍怎麼不曉得呢?馬長軍和顏悅色地說:“定了啊,就這麼定了啊,我們不會欺侮你的,你的利潤是不低的,你聽聽大家都表揚你的。”
紀蘇明看看馬長軍,突然地就走了出去,把馬長軍一個人甩在屋裏。
馬長軍是不發火的,他是先進。他跟著紀蘇明出來,和紀蘇明並肩站著,看上去就象一對親兄弟。
紀蘇明說:“我不交,前個月支付了五個人的工資,我自己沒有進賬,上個月就倒貼了,信不信隨你吧。”
馬長軍仍然是笑咪咪的,他不會發脾氣的,他是先進,他是很有耐心的。
“困難是有困難的,大家都有困難的,但稅還是要交的,逃稅漏稅是違法的,小紀你是曉得的,大家都曉得你是正派人。”馬長軍苦口婆心,仁至義盡。他總是這暈樣,所以他是先進。
馬長軍理解地寬容地笑笑。
沉默了一會兒,馬長軍又說:“定了啊。這幾天就來交了吧,啊。”
紀蘇明摘下自己的眼鏡,擦擦鏡片上的灰塵,很難過地說:“我 真的是虧本了,我不會做老板,你真的不相信?”
馬長軍遞過去一支煙,並且替他點了,笑咪咪地說:“真的虧本你還做麼,你又沒有精神病。”
他口氣和緩,態度很好,他是先進,他不發火。
紀蘇明的臉就白了,他說話就有點打喃頓:“那,我,我就,不做了……”馬長軍就一直耐心地勸他一直勸到很晚,馬長軍走了。
第二天,紀蘇明的大餅店果真就關門了。他印清停業,在報告批下來之前,就不做大餅也健要交稅的,
馬長軍就天天來找他。馬長軍總是很有耐心的。
紀蘇明好象也很有耐心,他不做大餅油條,他也不交稅。
現在紀蘇明就沒有事情做了,下午他就在真娘亭那裏消閑,這地方沒有事做的人,都在這裏消閑。紀蘇明看老人打牌,看小人胡鬧,他心裏好象很踏實。
小人們唱著歌謠,終於回家去了。太陽也下山了。馬長軍又來了,他是下班以後特意繞道過來的,他是先進,他的工作精神是很好的。
紀蘇明看見馬長軍走過來,心裏想,他又來談了,他總是沒完沒了的談。
真娘亭近旁的台上,有個男人在殺雞,雞叫了一聲,菜刀亮閃閃的。
吳秀這一路總是紅燈。她是習以為常的。她不著急,她曉得急是沒有用的,就是把心急掉出來,也是遲到。單位裏前兩年也抓過考勤,遲到的扣錢,後來就不抓了。都想通了,那是芝麻,現在都抓西瓜。辦法是很多的,因為病人多,辦法就自然會多。
她總是把遲到的時間控製在十五分鍾之內。可是前天關了一個大餅店,便一切都亂了。她家裏有一對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中學生女兒和小學生兒子和一個承包了一月廠的企業家丈夫。他們早上要吃了油條和粥才能出門,去過一天的日腳,等到有一天油條突然沒有了,他們好象就失去了平衡。
吳秀在另一個比較遠的大餅店排了將近一個鍾頭,買了油條回來,立即遭到全家人的攻擊,因為他們要遲到了。
吳秀是賢妻良母,她是很溫和的。大家著急的時候,她就說,不著急,慢慢叫。
這個“叫”,是這地方的方音,是一個和“地”“的”基本同義的助詞。
大家就和她尋開心,說外國人有基督教,耶穌教,中國從前有佛教,道教,現在又有了一個“慢慢教”。
想想也是的,現在什麼事都連在一起,急是沒有用的,於是就信“慢慢教”。
這一天吳秀的“慢慢教”形象卻因為油條而破壞了,她進門的時候,聽見丈夫和小孩攻擊她,她就把油條往地上一扔。
丈夫揀起油條先咬了一口,然後說:“你怎麼學得象個潑婦?”
女兒說:“你是我們的晚娘吧?”
吳秀便很慚愧。
她吃了自己的油條,就騎車去上班了。
吳秀一到她的工作環境裏,她的心裏就平靜了,麵對那些煩躁的病人,她便覺得自己很輕鬆。
醫生們換白大褂的時候就開始談話,李醫生說了和斬肉師傅吵相罵的事,陳醫生說問了一個大閘蟹的價格,嚇了一跳,並且被販子鈍了幾句,吳秀總是最後說,她說的是關了一月大餅店。
這地方的人早上都吃大餅油條,關掉一月大餅店這個話題比較受歡迎。
大家說現在正正經經規規矩矩的生意人越來越少,大餅油條小本經營,嫌賺頭不殺癮,都不肯做了,去做倒爺,去坑害別人賺大的。並且一致地認為世風日下,道德滄喪,並十分擔優往後的日腳。
陳醫生隨手翻了一張隔夜的報紙,突然說:“好,這樣的人來管他們才好。”
大家問報紙上有什麼消息,陳醫生就念了起來,是一篇通訊,表揚稅務幹部馬長軍,介紹怎樣以柔克剛,對付偷稅漏稅的個體戶,還登了馬長軍的相片,吳秀要來看了一下,是很麵善的。“唉。”她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