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門外探了一下頭,隨即走了進來。吳秀不認識他,但看著有點麵熟,好文雅,戴眼鏡,瘦瘦高高的,年紀很輕很秀氣,很文雅,很討人喜歡,象那個馬長軍。
醫生們就被這個人提醒了,該工作了。
吳秀見這個人站在她的麵前,就問她:“你做啥?”
“看病,”他說。
“病曆。”
他從一堆病曆中抽出一張,交給吳秀。
“人呢?”吳秀回頭看看,又問道:”病人呢?”
他往前挪了一挪,在凳子上坐下來,說:“我就是。”
吳秀看了看他,又問:“家屬呢?”
“家屬沒有來。”他說。
吳秀愣了一會,到廣濟醫院來看病,沒有家屬倍同,是不多的。
吳秀鋪好病曆,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說:“說說你的情況。”
他好象很怕難為情,猶豫了半天,他說他近來和別人談話總是重複幾個單詞:煤油麵糖鹽。
吳秀思想了一會,問他:“你是做ff麼工作?”
他告訴她是開個體大餅店的。吳秀心裏一動。後來她問他是不是感到精神緊張焦慮。他說是的。
吳秀點點頭,對他笑笑,說:“不要緊,你沒有什麼大毛病,吃點藥就好了。”
他卻搖搖頭,口氣十分肯定地說:“我是精神分裂症。”
“你不要亂想。”吳秀溫和地笑笑,然後說:“你是私費吧,這是藥方。”
“好了?”他問。
“好了。”吳秀說。
他好象不情願地站起來,下一個病人的家屬便迅速地搶占了那張凳子,並緊張而迅速地向醫生陳述起來。那個癡癡的病人則吊立在一邊,麵孔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吳秀看了第二個病人,又看第三個第四個,大半個上午過去,她回頭時才發現第一個病人坐在牆邊一張長椅上,期待地盯著她看。
吳秀心裏又跳動了一下,她走過去說:“你回家吧,先吃藥,吃了藥就會好的。”
他看看她。他的眼鏡片子上有了一層霧氣,他的眼睛躲在霧氣裏,他說:“醫生你給我做一做心理分析好嗎?”
吳秀堅持說:“你回去吧,我開的藥,你吃。”
他不作聲了,好象在想什麼問題,後來他說:“我不回去,我住院治療。”
吳秀笑著搖搖頭:“你不需要住院。”
“是不是床位緊張?”他間。
“床位比較緊張。”吳秀說了一句實話,一般對病人是不說的,可是對這個人她說了一句實話。接著她又說:“不過,主要是因為你不需要住院。”
他很固執,說:“我需要住院。”
吳秀終於皺了皺眉頭:“你,叫你們家裏來人。”
他又不說話了。吳秀還有好多病人等著她看,她走回自己的位置,聽見他說了一句好象要殺什麼的話。
吳秀回頭朝他看看,她心裏一笑。他沒有什麼殺氣,他很溫和,還有點討人喜歡。
他突然摘下眼鏡,讓她看見了,他的眼睛,很清澈很坦白的。
“你不會看這種病,是不是?”他說,“你不會是不是?”
說完他就走出去了,沒有再回頭。
吳秀並不以為然,給精神病患者看病,什麼樣的都見過。
這天吃過夜飯,吳秀問丈夫和女兒,從明天起是不是不吃油條了,改吃其它點心。
他們都有些驚訝。
“肉包子粘牙,肉餡子很小,是臭的。”女兒說。
“米飯餅酸的。”丈夫說。
他們不同意不吃油條,所以油條還是要吃的。
”誰要吃誰去排隊,”吳秀說,“我不吃了。”
他們三個互相看看,丈夫先說:“我也不吃了。”
女兒和兒子挨個兒說:“我也不吃了。”
看上去大家神情都很低落,沮喪。
“大餅店頂戳氣。”女兒說。
“就是。”兒子說。
吳秀想到那個來看病的人,他的眼睛很坦白。她說:“也不好全怪人家的,現在開大餅店蝕本的。”
他們三個看看她:“你怎麼曉得?”
吳秀說起那個病人,他們聽著便笑了。笑她相信癡子說的話,吳秀想想也是,並且奇怪。她做了十幾年精神科的醫生,看過好多精神病人,她的水平是比較高的,她是不會被他們的千奇百怪的表象所欺騙的。
吳秀的心裏從此好象起了一層陰影,她不曉得是什麼原因,她說不出來。
吳秀自然天天要上班的,一切永遠都是正常的。她好象在期待那個病人再來,可是卻始終沒有等到。
每天上班,大家仍然交流各種信息,有一天大家講到了一樁新近發生的殺人案。
這城市不大,一樁人命案是能轟動一陣的。況且這一次的殺人,不是常見的奸殺,謀財什麼的,而是少見的報複殺人。
死的是那位先進馬長軍,殺人的是一個偷稅漏稅的個體戶。馬長軍收稅,那個人就把他殺了,很殘忍。
好多好多的人很憤怒,當然是仇恨那個殺人犯,這裏的醫生也一樣。吳秀想起馬長軍的那張照片,她無法把那張文靜寬厚的臉和一張被砍得象爛抹布一樣的臉聯係起來。
慘案是發生在真娘亭那裏,這城裏遠遠近近的人都曉得真娘亭。殺人的人從井台邊上借來一把菜刀,菜刀上沾著一點雞血,他拿菜刀對著馬長軍的臉就這麼砍了一下,那菜刀很鋒利,人家是磨了來殺雞的。馬長軍就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然後殺人犯又用菜刀在馬長軍的臉上砍一下,再砍一下,再砍一下。後來他想把萊刀還給殺雞的人,殺雞的人卻不在井台上,他把菜刀放在井台上,他就走了。
真娘就在那裏靜靜地看著她眼前的這一幕。
把一個人的臉砍成爛抹布,吳秀不曉得這種人到底有沒有。
很快殺人犯就被抓住了。吳秀在本市的電視新聞中看到抓獲犯人的鏡頭,到處透明度,新聞也透明度。
那個殺人犯的臉暴露在屏幕上,吳秀的心抽搐了一下,她認出來他就是那個病人。警方發言人說,殺人犯對自己的犯罪行為供認不諱。
吳秀靠在椅子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她的心裏生出了一種犯罪的感覺,她以為是她的失職,她聽見他說過要殺什麼一類的話,可她沒在意,因為精神病人的話是不好相信的。
吳秀後來就跑到公安局去,說犯人是精神病患者,她有他的病曆記錄。
他們就問獷她一些問題,她淌出汗來,她很緊張,說不清更多的什麼,後來他們說,我們要作精神鑒定的,並且記下了她的姓名和工作單位,就讓她走了。
她回到家裏,她的丈夫也回來了,他和兒子女兒談著殺人的事。
吳秀有點神魂不守,她坐下來,渾身軟綿綿的。丈夫說:“你怎麼了,是不是生病了?”
吳秀搖搖頭,說:“那個人是精神分裂症。”
他們都不想聽,他們對她的病人已經失去興趣了,他們繼續議論殺人犯。
吳秀又說了一遍:“那人是精神分裂症。”
丈夫這才回頭問:“你說誰?”
“殺人的那個人。”吳秀說了這一句,心裏輕鬆了一點。
父子三人互相看看,突然沮喪起來,一個好人白死了。
“誰說是精神病?”女兒問。
“我說的。我給他看的病,我已經到公安局去講過了。”
“你”丈夫盯住她,“你怎麼……”
吳秀沒有說話。
“砍人家臉上幾十刀,這種人?”丈夫突然沉重起來,慢吞吞地說,“現在,真是不敢得罪人。”
“可他確實是病人。”吳秀無力地爭辯。
“你怎麼曉得他不是裝的,他可能騙你的。”
這便有點懷疑吳秀的工作能力,不過吳秀沒有再說什麼。
“他大概是有預謀的,一步一步,計劃好的。”女兒說。
“就是,你怎麼曉得他不是一個騙子?”兒:子問。
吳秀心裏有點慌亂,她確實不曉得。
丈夫搖了搖頭,歎息著說:“我一在廠裏是得罪了不少人的,我沒有對你們說過,還有恐嚇信。”
吳秀說:“罪過嗽。”
不等家裏人反應過來,她捂住臉關了,
血流出來的時候,也許是鮮紅的,後來凝固了。大家看見的是凝固的血,黑的。
凝固的血應該是紫的,也許那血太濃太濃。
可是誰也沒有看見那流動的血。
看見那血流動的人,便是殺人犯。
傅玲玲是什麼也沒有看見,他們不讓她看。
從前都說一死百了,其實也不一定。馬長軍,他一定沒有什麼死的準備的,他一定是不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