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當然是魏芳的托詞。魏芳其實根本用不著找什麼托同。李易和魏芳談了幾個月的戀愛,互祀都沒有走進對方的心,這一點不用懷疑,魏芳寫信的時候,沒有什麼大的激動,李易收到這封信,也沒有什麼大的失望。
雖然並不很失望,但開心卻是開心不起來了。
李易在暑假開始的時候,回想起去年的暑假,那時候還沒有魏芳。後來有了魏芳,現在又沒有了。李易回想起去年的暑假也是很無聊的。去年的夏天不熱,李易就在懶懶的涼意中睡了一個假期,最後就像得了軟骨症。
可是今年夏天很熱,熱浪滾滾而來,下午三點鍾李易坐在屋簷下,太陽逼迫著他。李易看看天井裏那一大缸清水,他一頭紮進去。
母親在屋裏叫起來:“哎呀,你熱昏了,把一缸水糟塌了。你這個人,就隻是隻顧自己,不顧別人啊。”
水缸裏的清水是為預防停水而儲蓄的,在夏天停水是常有的事,這裏的人家都有這樣的積水缸。
李易把頭埋在水裏,他聽見了母親的責怪,他認為這沒有什麼,去,髒了再換一缸,這就是解決的辦法,簡單明了。
李易在人水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一片大水,他想起了太湖
水。
美專那一班學生是在這一年的初春到竹山島去寫生的。本來沒有李易的事,他在美專教語文,算副課,和寫生無關。李易當時是自己提出來跟到竹山島去,很受班主任的歡迎。這樣李易第二次見到了太湖。
李易的頭迅速離開了水缸,他作出了一個決定:到太湖去遊泳。
為了遊泳而住到竹山島,來的,並不隻是李易一個人,他們大都住在山南沿湖的林子裏,李易住在山北。這邊隻有李易一個人,山北沿湖的浪可能稍大一些。
就這樣李易和竹山島的老農民老吳建立了一種臨時性的關係。
現在李易還不知道老吳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當然李易也沒有必要去了解老吳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對老吳直覺是:老吳就是老吳,一個老農民,其他沒有f!麼,這也就夠了。
吃晚飯的時候,他們談了幾句話。
老吳問:“小李同誌,你是教師吧?”
李易說:“我在美專教書。”
老吳問:“你在教什麼書?”
李易解釋說:“美專,就是學畫畫的學校”。
老吳說:“哦。”
以後就沒有話了。
夜裏乘涼,李易說:“這裏蚊子真多。”
老吳說:“蚊子欺生。”
李易笑笑說:“欺我。”
老吳說:“你是畫畫的嗎?”
李易說:“我不畫畫,我在美專教語文,我不會畫畫。”
老吳說:“哦。”
老吳和李易說話的時候,老吳的老伴始終不說話。李易怕蚊子,上床躲進帳子裏去。他在帳子裏和老吳說話。
他問“你家裏,從前有人來住過嗎?”老吳沒有回答。
李易又說:“他們都不到這邊來,這邊浪大一點。”老吳仍然沒有說話。李易覺得老吳不大想說話,李易就不再間什麼,他睡著了
李易中午時躺在湖邊的樹蔭下。湖岸邊有一些農民在淘沙,把細沙淘出來,堆在一邊,準備造房子用。
老吳也在那裏幫忙。
到男人們坐下來抽煙歇歇時,老吳朝李易這邊看看,他好像猶豫了一會,然後朝李易這裏走過來。
李易坐起來,看著老吳油黑的臉,他說:“歇一歇吧。”
老吳點點頭,在李易身邊坐下。
李易和老吳一起望著麵前的水。
後來老吳說:“你真的不會畫畫嗎?”
李易不明白老吳為什麼這樣問,是不是老吳覺得李易在美校教書而李易不會畫畫,這一點老吳不理解,或者老吳認為李易是會畫畫的,他想向李易討一幅畫。如果李易會畫,他會送一幅畫給老吳的,這不用懷疑。可是李易確實與繪畫無緣。小學美術老師給李易的評語是缺乏立體感。平麵的太陽平麵的房子,平麵的人,沒有立體感。
李易對老吳說:“我真的不會畫。”
老吳說:“哦。”
老吳常常說:“哦”,李易聽不街他的色彩,
過了一會,又開始淘沙,老吳就過去了,李易開始作一些準備活動,然後他就下水了。
李易在這一天遊出的趴離,並沒有到達他潛力的頂點,他回頭看了一下,已經看不見湖邊淘沙的人丁,島當然是能看見的。李易不可能遊到看不見島的地方去,這時候李易的一條腿開始抽筋。李易並不驚慌,他是有經驗的,在水裏他完全能夠自助自救,他扳住腳尖放鬆,然後仰躺在水麵上休息。隨後他聽見了柴油機的“突突”聲由遠而近,有一條船朝他開來,船上是老吳。
老吳見到李易,神色惶惶地說:“你?”
李易說:“我怎麼?”
老吳說:“你是不是腿抽筋了”。
李易奇怪地問:“你怎麼知道?”
老吳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我看到你遊遠了,怕你出事。”
李易一時間很感動,但他說不出來。
老吳說:“你上船吧。”
李易不想上船。
老吳的神色仍是不安,過了一會他說:“這裏淹死過一個人。”
李易問:“誰?”
老吳沒有回答是誰,他說:“你來的那一天正是他的周年忌日,我沒有敢告訴你。”
李易笑笑。
老吳說:“我知道你們不相信。”停了一刻,他說:“你上來吧。”
李易爬上船,木板船板被太陽曬得很燙,李易的腳踩上去,吱溜作響。
當天夜裏老吳跟李易說:“你來的時候問我有沒有人住過我這裏,其實是有的,他是個畫家。”
李易心裏有所觸動,一定是老吳和這位畫家有過很深切很感人的相交。李易聯想起老吳幾次問他會不會畫畫,也就可以理解了。
老吳又說:“不過他不是來遊泳的。”
李易點點頭。
老吳說:“他不會遊泳。”
這樣李易就開始預感到一點什麼,他問:“他的畫很有名嗎?”
老吳說:“他叫局鵬年。”
如同李易預料的,這是一位很有名的畫家。李易雖然自己不通世道,但身在美專,難免耳濡目染。尤其對美術界的名流,略知一二,也是可能的。周鵬年被稱為當代畫壇怪傑,專攻山水,尤其擅長畫水。許多人說看周鵬年的畫能聽到流水聲。李易並未見過周鵬年的真跡,他不大相信這種誇張的說法。
老吳說:“他是不是很有名氣?”
李易說:“是的,可惜死得早了一些。”
老吳說:“他就是淹死在這裏的。”
李易吃了一驚,他不知道周鵬年是淹死的,當然他更不可能想到周鵬年就淹死在他天天遊泳的地方。
李易歎了口氣。
遠處近處都有蛙鳴,李易聽見夜裏蛙鳴,他心裏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其實他是中文係的,他應該能夠形容出來,是荒涼,是孤寂,是哀傷,是悲切,但他形容不出來。
老吳突然又問了他一遍:“你真的不會畫畫嗎?”
無疑老吳希望李易是一位畫家,可是李易不是。
老吳說:“那你,懂不懂畫”
李易搖搖頭,說:“你是不是有什麼事,要我辦?”
老吳停了半天,說:“我有周鵬年的一張畫。
李易說:“你想請人看看嗎?”
老吳說:“我請人看過,不過我不相信。”
李易問:“不相信什麼?”
老吳說:“不相信可以賣那樣大的價錢。”
李易張了張嘴。
老吳把那幅畫拿了出來。
在月光下展開來。
茫茫太湖,湖邊站著一個人,麵對太湖,背朝畫麵,兩手下垂。李易的第一印象他認為這個人在等待湖水中出現什麼。會有什麼呢?
李易聽見了湖水的聲音。
讀畫有聲,李易現在應該承認這個誇張的說法。
他不僅從畫上,他還從老吳的眼睛裏聽到了水聲。
李易在半夜裏醒來,他聽見有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在夜空中飄蕩,他不知道這是什麼聲音,他想象不出這是什麼聲音,李易有點心驚。
早晨起來時,老吳出去了,隻有老吳的老伴在。他問了一下,並不指望得到什麼回答。
李易說:“夜裏什麼聲響,你們聽見嗎?”
老吳的老伴看了他一眼,說:“是落水鬼在哭。”
李易笑笑。
老吳的老伴也笑笑,這很少見。她說“你們不相信,其實我們也不相信,其實是風刮了竹葉,竹葉的聲響。”
李易回想起來,確實像是風刮竹葉的聲音。
李易出門眺望太湖,這一日風平浪靜,湖麵上白帆點點。站在老吳家門口,太湖盡收眼底。
李易跟老吳的老伴說:“你們家這地方,真不錯。”
老吳老伴說:“是誰叫你到我家住的?”
李易說:“沒有誰叫我來,我自己在下麵看了一下,你們這兩間屋位置比較好,我就來了。”
老吳老伴點點頭。
李易問老吳老伴:“老吳今天到哪裏去了。”
老吳老伴說:“一大早跟船出去了,到鎮上買肉,說你要吃肉,遊泳傷元氣的,不能跟著我們天天吃素”
李易心裏有點發熱,但他卻說出了另一句話,他說:“從前畫家住在你們家,你們相處得好嗎?”
老吳老伴說:“他在我們家住了五年,是在最苦的時候。”
李易說:“臨走時他送給你們一幅畫。”
老吳老伴說:“他沒有什麼別的東西,他隻有畫。”
李易相信這一點。
幾年以後,周鵬年在畫壇上紅起來,他給老吳寫信,說老吳家如果缺錢用,可以賣他的畫。
老吳家永遠缺錢,老吳就到文物商店去賣周鵬年的畫。
估畫的是個年輕的小師傅,他看了畫,又看了村裏的證明,問老關:“你就是吳龍根。“
老吳點頭。
又問:“畫上的龍根兄是你嗎?”
老吳點頭。
再問:“周鵬年怎麼會送畫給你,周鵬年是誰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