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8
以後他們就正常工作,長洲街居委會這一帶除了蓬萊古井,其他沒有什麼重點了,所以很快就結束了。
三個人相約了下一天到小粉橋居委會碰麵。
這天夜裏,老郭翻了一會區誌,覺得有點累,就早早地睡了,臨睡時他想,這才完成了一條街,全區共有五百多條街巷,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呢。
長途汽車到站時,天已黑盡,本來用不著到這時候,車子在路上出了點事情,便耽擱了,遲了些。小鳳風塵仆仆,背著個背包,裏邊裝的是鄉下的土產,家裏給做的定升糕,還有一些豆子什麼的。其實小鳳也知道現在城裏不稀罕鄉下的土產什麼,但是家裏人非讓帶上,也無法,沉沉的,卻又值不得幾個錢。小鳳到底還是背上了,這時候已是華燈初上,遠處的燈光星星點點,忽隱忽現,近處很明亮,車站上仍和白日裏一樣,熙熙攘攘,吵吵鬧鬧,人擠著人。小風走出車站,便湧上好多人來,圍了小鳳,小姐,三輪車?小鳳笑了一下,喊我小姐。住宿,出租車,去哪兒?小姐是外地人,在這裏不熟吧,我給帶個路怎麼樣?婦女把男人撥拉開,小姐能信你們麼?小姐跟大嬸走吧。男人再把婦女撥拉開,小姐,跟哥們兒走吧。然後他們吵了起來。小鳳走開去,把亂哄哄的世界扔在身後,她熟門熟路地到馬路對麵的公共汽車站坐車,坐三站路,下車,再走一段,就到了。
小鳳到的這家,是小鳳的東家,小鳳從鄉下出來,到勞服介紹所,就被介紹到這一家來做事。一做就做長了,算是比較順心的,隻是小鳳對這一家的人物關係,一直沒有搞清楚。小風隻知道東家是個孤老頭,九十歲了,是畫畫的。小鳳知道他很有名,當初勞服所的人也這麼說,要小鳳好好照顧老畫家,小風答應,後來小鳳也看出來了。小鳳到了老畫家的家裏,才知道老畫家家裏還有別的人,關於這些人的人物關係小鳳一直沒有真正弄明白,要她說,她也不是說不出來。一位是老畫家的關門女弟子,六十歲,一位是她的妹妹,五十八歲,還有一位七十五歲,是女弟子的姨媽。但小鳳總覺得能夠說出來的並不一定就是她能夠明白的事情。小鳳開始以為城裏人就是這樣過日子,不是一家人,也都在一個屋子裏過著,後來小鳳呆的時間長了,也結識了城裏別的人和別的人家,她才知道別的人家也並不像老畫家這樣。不過小鳳也沒有怎麼把老畫家家的人物關係放在心上,因為小鳳的工作就是給老畫家做些家務。老畫家是個很和藹的老人,沒有什麼怪脾氣,那三位女的,也都挺好說話,這和家裏人以及小風的一些早於她出來做保姆的姐妹們提醒她的完全不一樣。她們都說,男主人好處,女主人難纏,小鳳並不覺得老畫家的女弟子還有她的姨媽妹妹有什麼難纏的。
小鳳在天黑的時候,背著沉沉的背包,走進那條早已熟悉的巷子,便有一個人向她喊了一聲,小鳳,小鳳聽出了他的聲音,道,朱師傅,你又來了。朱師傅站在路燈下,影子長長的。朱師傅說,小鳳,托你的事……小鳳說,我不大好說的,我是做下人的,況且他很忙的,而且,人也真的很老了,我看他的手也很抖了。朱師傅說,所以要快些,再遲不定就畫不起來了。小鳳說,你非要他的畫呀,有什麼好!朱師傅道,我也不知道有什麼好,大家都說好。小鳳問道,是你自己要?朱師傅說,若是我自己,我才不,是人托我的。小鳳問,誰托你呢,這麼大情麵?朱師傅說,小鳳你非問明白了做什麼呢,人和人的關係有時候也是說不清的呀。小鳳笑了,覺得朱師傅說得也對,我非問明白了做什麼呢T便對朱師傅說道,我真的不方便開口。朱師傅說,那你帶我見見他,我自己說。小鳳想了想,道,也好,哪日有機會,我告訴你,你來。朱師傅謝過小鳳。小鳳說,也不急著謝,還不定成不成。朱師傅就不知再說什麼好。小鳳說,你回吧,我替你說。朱師傅目送小鳳。小鳳才走兩步,朱師傅又追來,說,你等等,我給你個電話。拿出筆來,又掏個煙殼,借著路燈的光,抖抖地寫下一個號碼,交給小鳳。小鳳看電話號碼寫得歪歪扭扭,塞進衣服口袋裏。朱師傅叮囑道,別弄丟了,打這個電話,請他們喊我就行,他們願意喊的。小鳳說好,複又往前走。後麵朱師傅仍站著,遠遠地說,拜托了,托你了!小鳳回身對朱師傅揮揮手,朱師傅還站在路燈下,小岡看到一條影子很長很長。
老血家的家是一幢小院子。小風進了院門,掏出鑰匙開門,才發現開著的。進得門去看,卻見三個女的都在廳上,圍著桌子坐著,夾上巳把麻將放好,聽得開門,連忙都扭頭看,看到是小鳳,有些高興。,也有些失望。女弟子道,是你回來了。妹妹道,以為是搭子來了,怎麼還不來。就去看牆上的老式掛鍾。姨媽說,小鳳,今天怎麼遲了?鳳放下沉沉的背包說,車子在路上出了點事情,耽擱了。問是什麼事,小風說,車到一半,有人提著刀子上來搶錢搶物。女弟子笑一下,小鳳你說故事呀!小鳳說,是真的。妹妹有些害怕的樣子,道,你別說,現在這樣的事真的有,出門真是怕。姨媽問,後來怎麼了,小鳳說,都嚇得不敢動,後來有人站起來,說,我給錢,走到提刀子的人跟前,給了他一腳,那人就掉下車去,司機開了車便跑。女弟子說,有勇敢的人。小鳳說,我是親眼見了的,不然我也不信的,我是嚇得直抖。妹妹說,叫我碰上了我也給錢。小鳳說,我當時還想我又沒兒個錢,把定升糕給了,還有些豆子。女弟子和她妹妹姨媽都笑,齊聲道,小風到底是個孩子。小鳳也笑了,說,我也知道他不要豆子的,可是怎麼辦呢?一邊說一邊往廚房去,看看鍋台上空空的,出來問,你們都還沒吃呀?說,我們都吃了。問吃的什麼,三個女的都笑,說吃的冷泡飯,也挺好。小鳳道,那麼老爺爺呢,也吃冷泡飯。女弟子說,牙也挺好,小鳳說,那怎麼行,我得問問他去。女弟子她們也不使喚小鳳做事,隻是抱怨麻將搭子怎麼還不來,性急得很了,拿起電話便打。那邊說,今日有事,不能來了。這邊三個就氣,商量一回,說,不要她了,另找一個。便又拿起電話打,總算是找上了一個。放下電話再等,心焦焦的。看小鳳脫了外衣,係上圍裙,女弟子道,小鳳,若給老爺子做什麼好吃的,帶我們一份,四份。小風說,那是,便進老畫家的書房去。
老畫家正閉目養神,聽得有人進來,便知是小鳳來了,睜開眼笑了一笑,道,小鳳回來了,鄉下好吧?小鳳說,好的,家裏人向您問好。老畫家點頭道,好,好。小鳳說,您還沒有吃晚飯,想吃點什麼?我做去。老畫家說,算是吃過了,胃口也不怎麼開,吃什麼也沒味。小風說,我帶了些豆子,明天用豆子給你熬爪子吃,熬爛些。今天就下碗麵吃怎麼樣。老畫家說好。小鳳走出來,在廳裏正見到新的麻將搭子進來,也是個女的,穿得也很講究,皮膚也是白白的,頸子裏戴著閃閃的項鏈,也看不出有多大年紀。女弟子三人迎起來,齊齊笑道,終於等來了,快人座了。那搭子卻不急,慢悠悠地笑,說,急什麼,有話說呢。女弟子去拉著搭子,說,看看,多嫩相。回頭問小鳳,小鳳,你猜猜她多少年紀?小鳳抿著嘴,搖頭。女弟子說,你猜不出的,那搭子隻是慢悠悠笑,說,你別給我說好聽的,事情不落實,我不能坐下來。女弟子說,那事情呀,好說的,好說的。搭子還是不人座,道,好說好說,說了這麼久,怎麼不見影子?女弟子說,這就叫他畫,這就叫他畫。小鳳這才明白也是向老畫家要畫的。搭子說,那好,現在我見他去,當麵落實才好。女弟子看看妹妹,再看看姨媽,都不說話,搭子半真半假地說,如今見見麵也難,不像從前。女弟子想了想,說,這樣吧,我進去說說,便進了書房。小鳳看搭子的臉色有些奇怪,小鳳體味不出那是什麼意思。小鳳便自顧去下麵條,也不知書房裏是什麼情形。
小鳳再從廚房出來,四個人已經開始。小鳳想,搭子的畫大概真的落實了,不然這搭子是不肯坐下來的。小鳳端著麵條進書房去。老畫家吃了麵條,起身說,欠了債得還呀。小鳳說,您晚上還畫呀?老畫家道,怎麼辦呢,門口等著呢。小鳳道,就是那搭子要的呀。她是什麼人呢?老畫家道,你說呢,小鳳說我猜不出來。老畫家歎息一聲,沒有告訴小鳳那搭子是什麼人,讓小鳳給磨了墨,就作畫,小鳳看老畫家手抖抖的,畫得倒也很快,一會就畫出一幅畫,一棵樹上有兩隻鳥,挺活潑的。老畫家畫罷,向小鳳說,出去問問,題什麼?小鳳出來,向那搭子問道,題什麼?搭子先是一愣,後來笑了一下,笑得很好看。搭子說,別題什麼。小鳳進來告訴老畫家。老畫家就放了筆,坐下來喘口氣,對小鳳說,真是忙不過來,老了老了,還欠債。小鳳說,您歇就歇了,誰逼著您呢,不畫能怎麼著呢?老畫家一笑,說道,不畫也不怎麼著,但還是得畫呀,就這樣了。小鳳抿了嘴,笑,過一會說,我不懂。老畫家說,你懂不懂不礙事。這時候小鳳心裏就想到朱師傅,鼓了鼓氣想把朱師傅的事情向老畫家說。卻見老畫家已經靠在椅子上人睡了,睡得還挺香。小鳳給他蓋了件衣服,便退了出來。廳上雀戰正酣。小鳳站一邊看了片刻,知道搭子做了贏家,徒弟持平,另兩位輸,臉色不怎麼好看。小鳳過去開了電視,把音量調低,看台灣電視連續劇。
小鳳看了兩集電視劇,有些犯困,過去問道,吃點什麼?女弟子道,把冰箱的湯圓下了吃。小鳳應了,就往廚房去。剛進去,那搭子也跟了進來,道,我不愛吃甜食,有沒有不甜的東西吃?小鳳說,下麵條?搭子說好,卻站著不走。小鳳也不知她要做什麼,自顧做事情。搭子說,怎麼樣,還好吧?小鳳不明白她說的什麼,回頭朝她看看。搭子指指門外,道,說她們呢,她們仁!小鳳道,怎麼,她們仁怎麼?搭子笑了一下,什麼時候住進來三個了?小鳳說,我來的時候就是這三個。搭子一想,道,怎麼樣,和老頭子處得好不?小鳳道,你是問我還是問她們?搭子道,問你做什麼!小鳳說,問她們呀,挺好的。搭子道,不吵什麼?小鳳道,不吵什麼。搭子停了一下,又問,她們仁,到底什麼關係?小風又看看搭子道你不認得她們?搭子道,我才不認得呢!我還是先認得老頭兒才認得她的關門女弟子,那兩個,怎麼冒出來的,我都不明白。小鳳道,我也不明臼:小鳳一邊和搭子說話一邊做著。搭子看著她,道,挺麻利的。小鳳抿嘴一笑。搭子還想問小鳳的話,就聽得外麵叫喊起來,嫌搭子進廚房時間太長了。搭子走出去,小鳳繼續做事情。
早晨小鳳到菜場買菜。大家一看就知道,說,小鳳,今天又有客人了?小鳳說,是。大家問是什麼人,小鳳道,也不很清楚,隻知道是個醫生。大家就不讓小鳳走,說,是老畫家的醫生麼?小風道,好像不是。老爺爺不看醫生,身體挺好的。大家問,那是誰的醫生?小鳳道,像是女弟子的妹妹的醫生,說是救過她的命,所以請他。大家說,是個男的?小鳳說,大概是的吧,我也沒見過。說罷小鳳要走。大家愈發不讓她走,硬拉住了,說,小風,你這人家,到底怎麼回事?小鳳便笑,說,什麼怎麼回事,不挺好的麼?大家說,好是好,就是叫人想不明白,算什麼呢!小鳳說,有什麼想不明白的?大家說,就是他們的關係,到底算什麼。哪有這樣的,家裏住三個老太太!小鳳說,老爺爺的關門女弟子呀,還有她的妹妹和她的姨媽。大家就笑,笑得很有味道。小鳳說,不和你們多說了,我還得回去做事。大家說,不急不急,小鳳你一定知道他們算什麼關係。小鳳說,冤枉呢,我真的不知道,她們就是那樣說的,我又不好去查,查也查不出的。大家說,這倒是,查是查不出的,你平時就聽不出什麼意思來麼?小鳳問,什麼意思?大家也說不清應該有什麼意思讓小鳳聽出來,便換個話題問,都吃老爺爺的麼?小鳳道,好像是吧。反正菜金開銷什麼都是老爺爺的。又問,她們三個都沒事情做麼?小鳳道,沒有。再問。她們三個,又不是老爺爺的什麼人,怎麼好意思白吃人家白住人家?小風道,那我也不明白,反正人家是有關係才這樣的。大家都說是,徒弟總也是一層關係呀!於是又問小鳳,那關門女弟子畫得怎麼樣?小鳳道,我不懂畫。大家說,不是要你懂畫,你看她畫畫來事不?小鳳說,我從來沒見她畫過畫呀。大家便交換著目光。有人說,是了,是了。小鳳也不知“是了”是什麼意思。小鳳一邊和大家說話,一邊把菜買足了。小鳳買足了菜就回,路上想著大家的話,心裏也是有些想法的,好好的老爺爺,養那麼三個女的,真是算什麼呢?長得都也挺醜,老也都很老了,不過,三個老女人都還挺好說話。小鳳並不煩她們,她們也不煩小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