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2(3 / 3)

天己經完全黑了,長途汽車拋了錨,司機下車去修,大家等著,一會司機上來,說,沒法修了,旅客看著司機,等他再說什麼,也有罵人的,司機朝他們看看,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司機說,這算好的,前邊是個小鎮,若前不搭村後不搭店的地方,你怎麼辦,睡田埂上去,讓人把你剝光了,司機將大家趕下來,說,自己想辦法解決睡覺問題,今天走不了,我想辦法搭車回去,叫他們另派車來,怕也得明天早晨過來,這樣吧,明天早晨七點,仍然在這地方,集中,上路,別無他法,隻得下了車,四顧,灰朦朦的,前邊有燈光亮起來,知道那就是小鎮,到鎮上找個地方住一夜,車上下來的人很快就走散了,在夜色中自己奔自己的前途去。

豆五有些懊喪,本來這趟差不是他的事情,是老卞的事情,老卞說老太婆身體不好,就不肯走人了,誰知道呢,誰知道是誰身體不好呢,動員豆五,豆五說,憑什麼叫我去,大家笑起來,說,你不是沒有老太婆麼,豆五無奈,豆五也好說話,所以才叫他,其實豆五正在談著呢,大家也知道,豆五給菊花打了個電話,告訴她他要出門,菊花說,好,你去就是,豆五就這麼上路,豆五上車的時候,從車前經過,他看到汽車的前右燈不停地眨著,一閃一滅,豆五繞過去,上車,走到司機身邊,向司機發根煙,說,你這燈,怎麼了,司機接了煙,說,不知道它什麼意思,不肯閉眼,豆五說,是線路壞了,司機跳下車,去看了看,上來將車燈的線路扯斷,車燈閉了眼,司機看人上得差不多,說,走路,車子發動起來,開出了城。

豆五心情懊喪地跟著大家下車,路邊有一家小店,賣香煙幹!麼,豆五走過去,看了看煙價,也和城裏差不多,隻是沒有什麼好煙,豆五掏錢買了一包煙:,說,倒黴,汽車拋錨,店主是個幹瘦的老頭,聽了豆五的話,裂嘴一笑,說,是嗎,豆五說,你這煙潮不潮,拆開包來,抽出一根,點了,吸起來,不潮,豆五說,店主點點頭,仍然一笑,說,不潮,豆五朝四處看看,向店主說,沒法,得到鎮上住一夜,司機說了,明天早晨七點,來車接我們,鎮上有旅館嗎,店主說,有,豆五往前走了兩步,又退回來,這是什麼地方,豆五問,店主指指店招,豆五仰頭看,寫著古吳香煙四個字,豆五愣了一會,想了想,說,你這就是古吳鎮,店主說,是,豆五仍有些不信,再又問,你這是古吳鎮,店主說,是,豆五想,這真是巧了,原來古吳鎮在這地方。

古吳鎮是豆五老婆的老家,隻是豆五在和她做夫妻時,從來沒有來過這地方,老婆基本上也不提老家,也許老婆倒是想找個機會說說的,隻是一直沒有機會,老婆沒有來得及說說自己的老家,他們就分開了,這使豆五無從知道老婆的老家是怎麼回事,在什麼地方,從前老婆娘家的人也曾來過豆五的家,隻是他們來就來了,豆五從來不曾想到要問一問他們是從哪裏來的,路上怎麼個走法,多遠的路途,就這樣豆五一次又一次地失去機會,直到他最後失去了老婆,失去了解老婆老家的機會和失去老婆意義是不一樣的,這也許是一種量變到質變的過程罷,這一點一直到很久以後豆五才慢慢有所領悟,豆五和老婆離婚後,不通音訊,過了些年,聽說搬回老家去過了,是不是在老家地方找了丈夫,這豆五不知道。

豆五說,這真是巧了,他想店主也許會問他,麼巧了,可是店主並沒有這樣的意思,豆五說,我老婆的老家,是古吳鎮,店主說,是嗎,仍然不問豆五什麼話,豆五補充說,現在也不能算是我的老婆了,是我的前妻,離了,好多年了,也不知她現在在不在,說是回來過日子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豆五說,我想看看她,店主說,是嗎,豆五搖了搖頭,其實也不是,看不看她倒也無所謂,豆五說,我隻想問問她,店主說,噢,豆五說,你知道我要問她什麼?不知道,店主說,豆五笑起來,說,其實也沒有什麼好問的,都這許多年了,豆五說著忍不住又笑,他以為店主也會跟著他笑起來,店主卻沒有笑,他隻是說,噢,豆五借著小店裏昏暗不明的燈光看一看店主,他覺得店主這人和別的人有些不一樣的地方,豆五想了想,說,有句老話,知事少時煩惱少,識人多處是非多,你就是這樣的罷,店主說,也沒有,豆五說,這樣也好。

豆五和老婆小日子過得好好的,後來離婚,別人問為什麼,豆五不說,隻是笑笑,或者一說,也沒什麼,就離了,別人哪裏相信,說,沒什麼怎麼就離婚,找們都沒什麼,怎麼不離婚,豆五說,那我不知道你們的事情,大家說,人和人的事情是一樣的,為什麼你要離婚,我們不離。豆五說不出來,豆五越是不說,別人就越是要猜,猜不著,大家就胡亂地說說,說什麼的都有,把豆五說急了,豆五就說,為什麼非要問,到底什麼目的,大家說,也不是非要問,離婚總有個原因吧,說來聽聽,也沒有什麼目的,會有什麼目的,就是想聽聽罷,豆五說,這有丁!麼好聽的,仍然不說,若再把豆五說得急,豆五就走開,不聽,別人也拿他沒辦法,三日不開口,神仙難下手,其實豆五並不是不肯開口的人,豆五也喜歡說話,自己的事情,別人的事情,他都願意說說,豆五隻是不說離婚,關於豆五的婚姻,就成了豆五生活中的一個謎,到底是豆五覺得他的離婚沒有什麼可說,沒意思,說不出來,還是豆五有滿肚子的話,而豆五不肯說呢,不知道,一直到好多年以後,大家仍然拿這件事情當話題說來說去,豆五說,好多年了,還說,別人說,好多年怎麼了,好多年你就忘了,不可能吧,豆五說,我不知道,大家又說,既然好多年過去了,還有什麼可隱瞞,豆五說,我沒有隱瞞。

豆五離婚後不久,有人給豆五介紹對象,對象叫作桃子,長得可以,性格也挺好,豆五覺得沒有什麼可挑剔的,剩下的事情就是由桃子將豆五挑剔一番,桃子也是比較好說話的人,對豆五相來相去,隻是將豆五的好一一相了出來,挑剔不出什麼毛病,你來我往,看起來事情將成,有一天晚上,豆五和桃子在豆五家聊天,豆五說,桃子,我們的事情,你看怎麼樣,桃子抿嘴一笑,說,隨你,有桃子這話,豆五也笑了,豆五說,桃子,你想想,還有什麼,桃子想了想,說,豆五,你為什麼和你老婆離婚,豆五說,不說她吧,說我們自已的事情,桃子說,那她本來是你老婆呀,為什麼不能說豆五說,現在不是了,不說一也罷,桃子說,你不想說,豆五說,也不是不想說,也沒什麼說的,桃子說,那你就說說,我聽聽,豆五說,你聽了有什麼好。桃子說,沒有什麼好,就是想聽聽罷,豆五不說,桃子看了看豆五,有些懷疑起來,桃子說,你是不是有什麼開不了U的事情,不可告人,豆五“啊哈”一聲,哪有,豆五說,桃子說,既然沒有不可告人,為什麼不說,豆五有些急了,道,難通非說不可,桃子一笑,說,那倒也不必,嘴在你臉上,你不說我也沒辦法。

過了兩天桃子沒有來,第三天桃子的媒人來了,說桃子思來想去,決定不和豆五了,豆五問為什麼,媒人說,桃子說你做人不忠誠坦白,豆五說,我哪裏不忠誠坦白,媒人說,這我也不知道,桃子也沒有交代得很詳細,桃子隻是說你說話不坦白,做夫妻能這樣做嗎,豆五說,什麼夫妻,媒人說,你不是要和桃子做夫妻麼,做夫妻還揀什麼話可以說,什麼話不可以說,這叫什麼夫妻,豆五說,她到底指的什麼,媒人說,這你應該心裏有數,豆五說,我沒有數,媒人說,那你自己問桃子去,媒人將豆五送給桃子的東西歸還給豆五,豆五張著嘴,眼看著媒人遠去。

豆五再沒有談對象,一直過了好多年,豆五進人中年了,小雨也長大了些,上學了,有一天豆五對小雨說,小雨,給你找個後媽,怎麼樣,小雨一笑,說,什麼給我找後媽,是給你找老婆,豆五說,就算是給我找老婆,你的意見,小雨說,我沒有意見,隨你,豆五受到鼓舞,談了一個婦女,叫查子,查子很能幹,是閑不住的一個婦女,才和豆五見了麵,就到豆五家來幫豆五做事情,裏裏外外的,什麼都做,豆五不在家的時候,查子也和小雨隨便說說,小雨對查子沒有什麼戒備,查子問他什麼,他都願意說說,後來查子就對豆五說,豆五,其實你和你的老婆從前也很好的,是不是,豆五看著查子,不知道她什麼意思,查子笑了,說,好好的,為什麼要離呢,豆五說,誰告訴你我們好好的,查子說,難道不是好好的嗎,難道不好嗎,哪裏不好呢,豆五說,都已經過去好多年,也不是最近的事情,查子開玩笑說,不管是從前的事情,還是現在的事情,人總不能無緣無故就離婚吧,豆五也開開玩笑,說,我們說不定就是無緣無故離婚的呢,查子嚇了一跳,說,我走了,我不能跟你,哪一天,你無緣無故要跟我離婚產我怎麼辦,豆五追上去,說,查子,我開開玩笑的,查子說,誰知道你是開玩笑還是真的。

查子走了一過又是好多年,豆五仍然沒有成家,現在豆五正在談第三個對象菊花,豆五前思後想,覺得應該把話先告訴菊花,豆五說,菊花,有件事情我告訴你,菊花有些緊張地看著豆五,豆五說,不必緊張,和你沒關係,我是說小桃和查子,你聽說過,菊花說,我知道,沒有談成,豆五說,你知道為什麼沒有談成,菊花說,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如果她們談成,就沒有我,豆五笑了,知道菊花是個老實的人,豆五說,她們問我和老婆離婚的事情我說不出來,她們就走了,這事情,難道真的很重要,菊花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菊花聽了豆五的話,說,我不知道她們怎麼想,以我的想法,這種事情,你說就說,不說也罷,這有什麼,以後是我們倆過日子,不是和別人過日子,豆五說,菊花,有你這話,我就放心,菊花說,也幸虧你不說,你若早說了,也就早解決了,也就沒有我什麼事情了,是吧,豆五說,那是,菊花看著豆五,豆五的樣子已經是飽經滄桑,菊花有些心疼,菊花說,不過。我也不明白你,有什麼不好說的呢,離婚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現在離婚,也算不了什麼,很隨便的,排起來無非也不過那樣幾種原因,奇怪不拜哪裏去,你若早說了,也不端折騰到今天,菊花看豆五若有所思的樣子,又說,豆五你別誤會,並不是我要問你什麼,我無所謂,你說就說,說了我就聽聽,當聽別人的故事似的,你若不說我也不會逗你說,豆五說,那是,菊花說,豆五,你不說我也不會走,我不管你是為什麼離婚,我相信你是個好人,我想問題一定出在她身上,是不是:不是你的事情,豆五?豆五說,那也不一定,菊花說,那是你的問題,豆五說,我什麼問題,菊花說,你自己知道。

豆五站在古吳鎮路邊的香煙店門口,往事像煙霧似的繚繞在他的眼前,豆五轉向小鎮的方向,看看小鎮黑黝黝的影子,從那裏照過來忽明忽暗的光線,讓豆五感覺到陌生遙遠,豆五再回過頭來,再紅,再紅你知道嗎,豆五問店主,林再紅,林家的,就是我老婆,從前的老婆,店主說,是嗎,豆五說,你知道吧,林家,我們離了,店主說,噢。

現在豆五沿著一條小小的石卵子路朝鎮上走去,豆五走出一段,回頭看看,拋了錨的汽車靜靜地趴在公路邊,豆五能看到那一團黑影,小路兩邊是兩排竹林,風吹著竹葉,讓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豆五心裏有一些異樣的感覺,豆五不知道這算不算激動,離婚已經有好多年,再紅如今會是個什麼樣子,豆五努力地想了想,覺得無從想起,從前的再紅的形象已經有些模糊,豆五很難從這種模模糊糊的舊印象裏再勾勒出現在的再紅的形象,豆五輕輕地歎息一聲,他走近了小鎮上的一家小旅館,小旅館門媚上像從前似的掛著一盞燈籠,豆五進去,有一位年輕的女服務員坐在服務台後麵,豆五說,我住宿,服務員朝他一笑,說,登個記,豆五接過服務員給他的登記表,寫起字來,豆五邊寫邊說,其他的人來了沒有?誰,誰其他的人?服務員問,豆五說,汽車在鎮邊上拋了錨,沒辦法了,都到小鎮上來住一晚上,看起來服務員好像沒有聽說這件事,豆五又說,其他的人沒有來登記住宿?服務員又笑了一下,說,沒有,隻有你,豆五想了想,說,鎮上還有別的旅館?服務員說,有,豆五說,那是到別處去了,他們舍近而求遠。服務員說,你說什麼,舍近而求遠,豆五說,我從公路邊過來,第一家就走到你這旅館,就來了,他們也許去找些更好的或者更便宜的,錯過了你這家,服務員說,也許吧,豆五說,司機搭車走了,說明天早晨七點鍾來接我們,叫我們七點鍾到路邊去等他,服務員看了看豆五的登記表,將房間鑰匙給了豆五,因為明天一早走路,豆五提出將房錢先結了,反正是要結的,服務員說好,收了豆五的錢,給開了票,豆五說,這,汽車公司要給報銷的,是他們讓我們住的,是他們的車子出了故障,服務員說,是嗎,豆五拿了鑰匙去找自己的房間,旅館裏靜靜的,好像沒有住什麼客人,豆五進了房間,看看,坐了一會,感覺到肚子餓了,起身到服務台,問服務員哪裏有吃的,服務員說,這時候,鎮上館子怕都關了,她這兒有方便麵賣,豆五說,你想得挺周到,服務員拿出一碗方便麵給豆五,豆五就在她的櫃台上將方便麵拆了,加了開水,悶著,問服務員,客人很少?服務員說,是,這季節,一般沒有人來住,豆五說,除了像我這樣,汽車拋錨,服務員說,汽車在我們這地方拋錨也是難得,豆五說,那是,人還能天天遇到我們這樣的事情。

麵泡得差不多了,豆五開始吃麵,他有些狼吞虎咽,稀裏嘩啦,將服務員逗得一笑,豆五心裏一動,說,你們鎮上,有個林再紅,你認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