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2(2 / 3)

母親終於在新大樓裏找到了一個可以和她說話的人,那是在邢雲家正式搬進新大樓住的第五天。母親說,在我們這一進的一樓,我們六樓,他一樓,我們和他們,一個頂天一個立地呢,母親很高興。母親說,也是個退了休的,噢,他是離休?母親有些奇怪,母親說,離休,那就是老幹部了!老幹部怎麼住一樓呢?邢雲說,媽,別鬧起黃昏戀呀。母親也笑,說,呸,都是有孫子的人了,對了,他還抱著他的孫子呢。邢雲說,所以我說是黃昏戀呀。母親笑,我才看不上他,粗氣得很,鄉下人樣子的。邢雲說,那當然,老幹部從前都是農民,母親便回到往事中,母親說你父親,可惜你沒見過,那才是一表人材。邢雲說,我見過照片。母親說,哪能拿照片和真人比,真人不止比照片強多少,傷心啊,死得早。邢雲,你落地的時候,哇一聲,是不是為你父親送行的呀,那時候正是你父親被槍斃,v)時候呀。邢雲說,真有那麼巧?母親說,不信問你哥,母親又回到現實,母親說,不過人倒很和氣,麵善。邢雲說,誰?母親說,咦,就是一樓的那個人呀。

這時候響起了敲門聲,夾雜著小孩子的依呀學語聲。母親說,是他來了。母親去開門,邢雲看到門口站著一位和藹慈祥的老人。抱著個小男孩子,大概有七八個月,母親說,呀呀,你怎麼土來了,你怎麼上來了這六樓,還抱著個孩子,應該我下去看你,老人笑笑,我走得動,我身體好,老人說,本來我想住得高一點的,六樓也好,五樓也好,可是小的反而怕爬樓,現在都是他們作主。母親說,是,現在都是小的作主。老人朝邢雲看看,這是你女兒吧。邢雲朝老人一笑。老人說,我姓馬,大家都叫我老馬,你們也叫我老馬,你們也叫我老馬好了,聽了許多年,聽著習慣。母親說,你身體真不錯,爬六樓,還抱個孩子,一點也不喘,我不行了,上不了六樓了。老馬說,那是,你們缺少鍛煉,我是天天練的。你練什麼,母親說,好的話,也介紹我試試,老馬說,我很簡單,我是當兵出身,當兵要能跑,我就天天跑步,兒淨年了,沒有停過,所以我的腿上有力。邢雲說,跑步嗎,我怎麼看到介紹說跑步對老人的身體不好?老馬說,現在各種說法多呢,今天說好,明天又說不好,明天說好,後天又說壞,誰知道他們,我是不理他們的,母親說,就應該這樣,你許多年跑下來,覺得挺好,就是好。老馬的孫子依依呀呀地要想說話,可是說不出來,他還沒到會說話的時候,隻能用簡單的音節表示什麼意思,隻有老馬懂。老馬說,連他媽他爸都不懂,老馬很得意,他說一句粗話,媽拉巴子,連他娘老子也不懂,小東西服我,老馬說。那是,母親說,你耐心,脾氣又好,小孩子服你。老馬說,我脾氣要好,我現在可能好一些了,我年輕的時候,脾氣很躁的,看不慣的我要罵,現在好得多了。老馬笑起來,是好得多了,我年輕的時候,叫作一頭皮,看不慣的,我先打一個頭皮,再說,說我沒文化,我是沒文化,可是我肚腸不拐彎,沒有歪心思。你是老革命?邢雲說,聽說你是老革命,怎麼分到一樓?老馬說,唉邢雲說,你怎麼官小,你哪年參加革命的?老馬說,早了,十三歲呀,今年六十八。邢雲說,聽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是蘇北的?老馬說,蘇北鄉下,蘇北鄉下,母親和邢雲都歎息一聲。邢雲不再多說話,她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搬一次家,簡直有想象不到的多的事情,邢雲的事假隻剩最後兩天了。

邢雲做事情,母親就和老馬聊天,母親說,我們家,傷心啊,我們邢雲她爸,是被槍斃的。老馬瞪了眼睛,槍斃!做什麼事情槍斃的?母親說,早了,早了,好多年了,四十年了,冤枉呀。老馬說,冤枉?做什麼冤枉?母親說傷心呀,他的一個朋友放了一個包袱在我們家裏又不盯看包袱裏的東西,我們那個人,是個老實人,真的就沒有看,後來那個朋友出了事情,是反革命,要殺共產黨,抓起來。問他你要殺共產黨,你拿什麼殺?他說我拿槍殺,問他槍在哪裏,說就藏在我們家裏,就把邢雲爸爸抓起來。翼枉呀,她爸爸根本不知道包袱裏包的什麼,老馬你說說不冤枉嗎?老馬說,冤枉,真是冤枉,你怎麼不找他們,跟他們說,叫他們平反,叫他們賠償!母親說,平反什麼呀,賠償什麼呀,人也去了幾十年。骨頭一也不知化到哪裏去了。現在小孩子也都成大人了,馬上就成老人了,邢雲插嘴說。母親說,是呀,邢雲都已經四十了,她哥四十八了,還說什麼呀!傷心哪,我們邢雲落地的時候,哇了一聲,刀卜時候正是她父親被槍斃的時候,我說邢雲你是不是給你父親送行呀!是傷心,老馬說,傷心,那些人,罪過,罪過,這許多年,你一個拉兩個孩子?母親說,是呀,我一個人拉兩個孩子。老馬說,傷心,傷心,母親抹了下眼睛,不過母親眼睛裏早已經沒有淚水。老馬說,說起來,我那時候就是做那個事情的。母親說,什麼事情,你那時候做什麼事情?殺人呀?邢雲心裏一抖,邢雲看母親並沒什麼震動,母親甚至顯得有些興奮,你是殺人的人?討親說。看起來母親很想聽聽老馬說過去的事情。老馬說,我以後一直想,我殺的人難道真的都是壞人,我就沒有殺錯過人嗎?老馬說,我一直想想得頭發都白了,你看我的失發,不是這兩年才白的,早就白了。母親說,就算殺錯,也罵不得你呀,你也是聽命令的,是不是?你又不是大官,是不是?老馬說,那倒是,不過那時候,我對殺人是很賣力的,我在蘇北鄉下,吃了多少苦頭,差一點被地主殺了,逃出米,著列地主那樣的壞人,我能不殺?我當然要殺!我那時候真是殺人如環,人家都叫我麻子,就是因為我殺人如麻呀。母親呀了一聲,母親說,你是麻子。可是你並不麻,母親突然激動起來,母親說,邢雲她爸爸說不定就是在你手裏走的。那時候大家就都說麻子殺的,可是我兒子去看,我兒子說,不是麻子,老馬摸了摸自己的臉,老馬說,不是麻子。老馬說,那時候我是很凶的,犯人不老實的嘴硬的,我就刮他一下頭皮。邢雲心裏一動,邢雲走過來,你打人家的頭皮,怎麼打法?邢雲問,老馬做了一個刮頭皮的動作,就這樣,老馬笑著說,就這樣,刮上去很稱心。母親跟著笑了一下,母親說,你真的這麼凶?現在一點也看不出你是一個很凶的人。老馬說,那時,現在我跟人家說起我從前做的事情,人家都不相信,那時候,真的,犯人看到我發抖,我的眼功特別好,誰不老實,我,一串鑰匙打過去,必中,我喜歡刮人家頭皮,刮上去很痛快的,大概從前小的時候被我老子刮多了吧。比如有一個人死到臨頭還嘴硬,要向我討個明白,說我這麼不明不白去死,死了也不螟目,你得給我個說法,告訴我為什麼而死,這樣的人,我就給他一下頭皮,就這樣,老馬又做了一個刮頭皮的手勢,又笑了一下,母親也笑了。母親說,老馬,很可能的,很可能我們邢雲他父親,就走在你的手裏。老馬說,是嗎,他是哪一年?老馬問母親說,是哪一年?邢雲生的那年,邢雲今年四十歲,你算算,老馬點頭,是的,是的,那一年的槍斃鬼都在我的手裏,沒錯。母親說,巧了,真巧。老馬說,是巧,做了鄰居。老馬的孫子越來越不安分了,他大概覺得到這裏的時間太長了,嘴裏依依呀呀地說著說不出來的話,但老馬明白,他要走了。老馬說,走了,明天再來聊。母親說,明天一定來。老馬說,要來的,在大樓裏碰到個能說說話的不容易,我要來的。

老馬下樓去,邢雲過來看著母親。母親說,巧了,邢雲,你聽到沒有,真巧。邢雲說,我聽到了,他刮了爸爸一下頭皮。母親說,真的很巧呀。

第二天是邢雲事假的最後一天,天氣晴朗,邢雲將家中需要曬的東西一一搬到陽台上,把小小的陽台擺得滿滿的,最後邢雲看到陽台的扶攔上還空著一小塊地方,邢雲想,還有什麼要曬的呢,邢雲回屋裏找了一圈,沒有發現什麼,她又到廚房裏看看。邢雲看到他們家的砧板,這塊砧板一直是潮兮兮的。邢雲隨手搬起砧板放到陽台扶欄的空處,邢雲曬好東西,提起菜籃去買菜。在下樓的時候,邢雲碰到哥哥。哥哥對邢雲說,我過來看看弄得怎樣了,邢雲說,差不多了,你那邊呢,哥哥說,也差不多了,怪累人的。邢雲說,是怪累人的,媽在家呢。哥哥就上樓去。邢雲出去買菜。等邢雲買了菜回來。哥哥已經走了,母親正在看電視,是上午的新聞。邢雲說,哥走了?母親說,走了,家裏還有事情。母親看看邢雲買的菜,母親說,看到樓下老馬沒有?邢雲說,沒有,沒有看到。電視新聞結束了,母親在屋裏轉了一會,說,我下樓去,看看老馬在不在,在的話,和他說說話,要老馬不在,我到外麵走走,家裏太悶。邢雲看母親反帶了門走出去。

邢雲做了午飯,不見母親回來,到陽台上看看曬著的東西,都挺好,邢雲朝樓下看看,她看到老馬抱著孫子站在一樓的天井裏,老馬大概聽到樓上有聲響,抬頭看,正好看到邢雲。邢雲說,老馬,你在家呀,我媽下來找你,沒找到嗎?老馬說,我剛才出去了,才回來。邢雲點了點頭,正在這時候。突然刮起一陣大風,風將邢雲曬在陽台上的東西吹動起來,邢雲連忙護著,可是護了這邊,護不了那邊。就在一瞬問,邢雲看到她曬在陽台扶欄上的那塊很大的砧板被風刮起來,沿著陽台的邊緣滾了一下,無聲無息地掉下陽台去。邢雲驚呆了片刻,聽到樓下老馬呀了一聲,聲音並不很響,邢雲嚇得腿也軟了,那種感覺好像掉下去的不是一塊砧板,而是她自己的一顆心。邢雲急忙探頭朝一樓看,她看到老馬仍然抱著孫子站在一樓院子裏,老馬的另一隻手,摸著自己的頭。

邢雲連忙跑到一樓,老馬給她開了門,迎她到院子裏,邢雲看到那塊砧板躺在老馬家的院子裏,砸著你沒有,砸著你沒有?邢雲看看老馬的臉。老馬笑著,又摸摸頭,說砸是砸了一下,不過,好像沒什麼,不疼。邢雲有些害怕,怎麼會不疼,這麼重的東西,這麼高掉下來。老馬再摸摸頭,是奇怪,我也覺得奇怪,我也以為砸壞了,可是,就是不疼,一點沒礙事。老馬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你看看,挺活絡的,一點沒事,奇怪。邢雲抱起砧板看看,這麼重的板,怎麼會沒事,老馬說,可能因為,沒有正麵砸著,是斜著下來的,這樣老馬做了一個刮頭皮的動作,是這樣刮下來,刮了一下,所以,沒事。看邢雲仍然不放心,又拍拍自己的頭,你看,真的沒事,邢雲這才鬆了一口氣。老馬說話的時候,老馬的孫子在老馬懷裏看著他們,他還不會說話,但是看樣子他很想說話。邢雲拍拍他的小臉,對老馬說,你沒什麼事,我走了。老馬說,和你媽說,讓她別下樓,她爬六樓,怪累的,我上去看她,我身體好,我爬得動。邢雲說,好。老馬送邢雲出來,又說,對了,我今天碰到你哥哥,和你長得一樣,你哥哥人挺和氣,朝我笑。邢雲說,怎麼會,別是搞錯了人,我哥哥不會笑的,他幾十年都沒有笑過一回。老馬說,沒盛,我ji1他的,他說是,是你哥哥,叫邢少耕,不是嗎。邢雲說是邢少耕,他怎麼,朝你笑了?老馬說,是朝我笑的,我看得很分明,不會看錯的。他笑得很和氣。邢雲上樓的時候,心裏奇怪。

到下一天邢雲就上班了,一上班時間就特別的緊張,下班回來人也很累了。母親和她說話,她提不起精襯,隻知道母親有些抱怨,說老馬也不知到哪裏去了,幾天沒見人。邢雲說,怕是有什麼事情。母親說,他能有什麼事情,早已經退了。邢雲說,人家家裏也總有點事情的。母親說,可能,說不定明天就回來了。

再到下一天,邢雲下班回來,在樓下看到幾個手臂上纏著黑紗的人,邢雲想,這樓怎麼的,都才搬進來幾天,就死人了。到家裏,看到母親萎萎地坐著,邢雲說,媽,怎麼啦?母親朝她看了二眼,淡淡地說,老馬死了。邢雲嚇了一大跳,聲音抖抖的,怎麼的,老馬死了,怎麼會?母親說,死了就死了,什麼叫怎麼會。邢雲問,是生病?母親說,說是生病,沒禍沒災的,不是生病怎麼死。邢雲說,怎麼會,前幾天還好好的,怎麼就死了呢?母親說,我也覺得奇怪,這麼快呀,隻有一種可能,就是他早得了腦癌,沒有發現,現在突然發作了,就很快。邢雲說,那也不至於這麼快呀,母親看了她一眼,那你說是什麼,什麼病會這麼快?邢雲的聲音一下降得很低,邢雲說,我不知道。

晚上老馬家的喧鬧聲折騰得整個樓裏的鄰居都不能好好睡覺。邢雲起來上衛生間聽到母親說,平時不見人,死了人倒熱鬧起來。

邢雲回床上躺下,後半夜,喧鬧聲終於停止了。邢雲很快人睡。邢雲做一個夢,她夢見老馬的孫子跑到她的麵前,指著她說,是你,是你砸死了他。邢雲驚恐地大聲喊,不,不,邢雲說,你根本不會說話,你不可能說出話來。丈夫推醒了邢雲,丈夫說,你做了什麼夢?邢雲愣了半天,眼睛四顧,看看新裝修好的房間,她慢慢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