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2(1 / 3)

章節12

縣長興奮起來,向林老師伸出手,和林老師握手,林老師,縣長說,林老師,你不認得我了?

林老師有些不好意思,想了半天,隻得抱愧地搖了搖頭。

縣長仍然抓著林老師的手,我是你的學生,縣長搖晃著老帥的手,說,我是你的學生,回頭對一群人笑笑,說,這是我的老師,林老師。

大家都朝林老師笑,稱林老師。

縣長注意到林老師一臉的尷尬,連忙說,沒事,沒事,學生認得老師,老師記不得學生,這很正常,都是這樣的,都是這樣的。

一群人也都說是。

縣長這才將手放開,問林老師是不是仍然在師範學校教書,問林老師身體怎麼樣,家裏學校是否都好,問學校裏其他老師怎麼樣,學校的變化是不是很大,最後一縣長問林老師到縣裏來做什麼,有什麼事情需要他幫助的,盡管說。林老師一一向縣長說了情況,最後告訴縣長他到縣裏是來給函授班講課的,課已經講完,今大末班車已經過了,來不及回家,再住一晚上,沒事,出來逛逛,隨便走走,看看縣城。縣長聽了,說,唉呀林老師你早不說,來的那天就該告訴我,我也好去看看老師J林老師笑笑。縣長又說,沒事,現在碰到了也不晚,正好,林老師,我有幾個客人,鑄跟我們一起去吃飯。林老師連忙擺擺手,說,不了,不了,雖然縣長認得他是老師,但是林老師想不起這個學生來,也不知是哪一屆的,也不知姓什麼叫什麼,也不知是個優等生還是差生,也不鄭是怎麼回事,說,定自己那一年輪空,連課都沒有給他們上過,就這麼跟著吃飯。算什麼呢。縣長說,林老師,你這就見外了,老師粗學生,還講什麼客氣。被縣長這麼一說,林老師倒不好意思再推托,想了您,說,不行呀,他們要等我的,說好一起吃晚飯灼。縣長說,怎麼,還有別的老師一起來的,林老師說,不是,是縣教師進修學校的兩位老師,請他們代管函授班的。縣長一聽,說,沒事,隨他們去。林老師說,不好吧,他們要等的。縣長說,你要實在放不下心,我叫人去告訴他們。林老師覺得這樣也太麻煩,說,那也不必了。縣長說,就是,就這麼個小縣城,他們不怕你走丟了,說著便做個手勢,讓林老師往前走。林老師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了,出了縣委縣政府大門,在大街上,縣長走在林老師身邊,一路有好些人向縣長打招呼,叫縣長,縣長邊和他們點頭示意,一邊繼續和林老師聊天,向林老師打聽學校的各種事情。林老師說了,縣長總是一臉的感慨,說,是呀,是呀,好多年了,我再回去,怕也認不出來了。林老師說,是呀,我們天天在那裏,也感覺不出什麼變化,也有些畢業生,過了幾年,有什麼事情路過,回來看看,都說變化大。縣長說,那是。

他們來到縣賓館,走進餐廳,餐廳裝演得很講究。和城裏的大賓館也沒有什麼兩樣,有幾個小包間。縣長進去,有服務員帶著到其中的一個包問。縣長讓林老師先坐,林老師覺得客人還沒有到,先坐不好,正推讓著,已經有人將客人帶進來。縣長過去握了手,互相拍拍肩,看起來很熟悉,不是什麼生客,縣長就帶著到林老師跟前,對客人說,你看看,今天誰來,你還認不認得,客人一看。就認出來了,叫道,是林老師。縣長說,林老師大概也不記得他了吧,胡正平,我們班裏最搗蛋的一個,是我們友好縣的工商局長。胡正平說,副局長。這邊縣裏大家都熱情地稱胡局,林老師很高興,雖然他仍然沒有記起這兩個人來,但是學生有出息,老師總是高興的,一起坐下來。林老師坐了中間,兩個學生一左一右兩邊坐。胡局坐卜後,也是縣長一樣問了一串問題,學校怎麼樣,老師怎麼樣。林老師一一作答,胡局也是很感慨的樣子,很快酒席就開始了。林老師看出來他們是願意喝酒的,喝酒的名目話題相當多,想到現在到處說酒文化,這確實已經成了一種文化。林老師被兩個學生一人敬了一杯,其他的人就鬧起來,說,我們雖不是你的學生,但等於也是你的學生,我們也得敬你,結果每人都敬林老師一杯。林老師不勝酒力,暈暈乎乎的,聽得縣長說,林老師,在我們縣,有什麼事情要我辦的,盡管說。林老師說,也沒有什麼事情,有事情我一定會來麻煩你的,嘴上這麼說心裏就覺得事情有些不巧,如果這函授班提前一年辦,那就真的要麻煩縣長了,周紅的事情說不定就能解決,當然事情也不是絕對的,人的一生常常有許多路可走,到底哪一條路鼓好,這也是難以預料的。縣長說,你看,我們想為教師盡點力,也沒門,林老師,你在我們縣沒什麼親戚朋友呀?林老師說,從前倒是有些關係的,我媳婦在縣中教書,縣長等人都睜著眼睛看著林老師,林老師說,現在已經不在了,調走一年了,也沒說是辭職走的。縣長說,現在在城裏?林老師說是,也沒說在做營業員,縣長也沒有追問現在在做什麼,隻是輕輕地歎息了一聲,話題便又繞了開去,說了其他的一些事情,再喝酒。過廠一會,話題又繞回來,說起從前在學校念書時的情形。縣長說,胡局是最搗蛋的一個,晚上出去野回來校門關了,爬進來,被聯防隊當賊抓。胡局說縣長在學校談戀愛,晚上在操場上犯規,被手電筒照著,他們說一段,就笑,喝酒,然後再說一段,別的人也跟著一起笑,喝酒,後來又說到學習的事情,說大家集體作弊,坦白出許多讓人驚奇的作弊方法,有些方法林老師也是聞所未聞。縣長說,我是最怕寫作課,別的課還能作弊,寫作課作什麼弊,到哪裏去偷看,看不到哇。胡局說,寫作課就是林老師上的。縣長說,那是,還用你提醒,我記憶最深了,我這個人,不怕別的,就是怕動筆頭子,所以看見林老師最懼怕。林老師被縣長說得也笑起來, 一縣長繼續說,也不知怎麼的,就是筆頭子不行,有人笑著說縣長謙虛,縣長說,謙虛什麼,一點不謙虛,不信問林老師知道,有一次,實在逼不出來了想了個嫂主意,找了一本書,照抄了一段,連標點符號也沒有改動。大家聽得入神,都想知道有沒有被林老師戳穿,縣長卻賣個關子,不說了。大家都看林老師,林老師也說不出來,他也記不起這件事情,像這樣的事情,一般說來也隻有兩種可能,一是發現了,批評,一是沒有發現,還給個好分數,這也怪不得老師有眼無珠,天下文章多,誰知道哪一篇是哪一個寫的,很難,在幾十年的教師生涯中,這樣的事情也許太多太多,不足為奇。林老師笑眯眯地看著縣長,縣長最後說,後來怎麼樣,我也忘了。

時間過得很快,酒也下得快,大家都略帶兒分醉意,正是最佳境界,林老師看著縣長和胡局你一杯我一杯,不由感歎,說,你們同學間,能常來常往才好。林老師說,同學的情誼是最珍貴,最單純的,也是最能維持長久的。縣長和胡局聽了半天都沒作聲,像是被林老師的話觸動。過了一會,縣長說,雖然大家離得不遠,不是什麼天南地北,卻也難得相見,今夜相逢,也算有緣。林老師點頭,又問縣長,在你們這裏,和你同一個班的同學,多不多。縣長想了想,說,不多,和我一個班的,就兩個,一個我,還有一個在鄉下中學教書,也不來往,好多年不見麵了。這麼說著說著,林老師突然就想起了夏時雲的名字,其實現在再想起這個名字,也,沒有什麼大的意義但是林老師還是想了起來,忍不住問縣長說,育一個人,也是我們係畢業的,和你們是係友,對了,是八四談,也是你們這個縣的,以前在人事局呆過,再早的時候可能在公安局也呆過,現在也不知道還在不在,也可能已經調到別處去,獷。縣長像是有些發愣,盯著林老師,你說誰?林老師說,叫夏時雲。

林老師話一出口,就發現大家的神色有些古怪,像是想笑,卻又不知該怎麼個笑法,是張嘴大笑,還是咧嘴一笑,或者是嘲笑,是冷笑,是莫名其妙的笑。大家都看著縣長,像是要等他先笑出個樣子。縣長卻沒有笑,盯著林老師看了一會,說,我就是夏時雲。

林老師認真地看了看縣長的臉,說,噢,你是夏時雲,你做縣長了。

夏時雲這時笑一起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我大概變化很大,是吧。他說,好多年不見,是認不得了。

林老師想了想,說,我老了,記性不好,以後,怕要得老年癡呆症。

大家笑,說,哪裏哪裏。

事後好多年,母親提起來就掉眼淚,母親說,你落地的時候,哇了一聲,正是你父親被槍斃的那個時辰。如果母親說的是事實,那麼邢雲算個什麼就很難說了,是算遺腹子呢,或者不能算作遺腹子。當然,算或者不算,都改變不了邢雲日後的命運。這大概是無可爭議的事實。邢雲和母親哥哥一直住在老房子裏,這是邢家的老宅,很寬敞,但是邢雲家住的房問很少,鎮反以後不久,邢家的老宅就改造了搬進來許多人家,和邢雲家做了鄰居,且不管他人當年搬進來的時候。成份和邢雲家有多大的差別,到後來,幾十年過去,他們都是差不多的人家了,邢雲家和他人都成了正常的關係不錯的鄰居。

邢雲家的房子隻有一間半,一間是房,一間是廂,廂很小,隻能算作半個房,邢公家在廂裏燒飯,邢雲和母親哥哥住一間,後來邢雲和哥哥都長大了,哥哥就住到廂裏,再後來哥哥結婚了,邢雲和母親就住到廂裏。兒十年來,邢雲家和他人的許多鄰居一樣。把天井作為生活的主要活動場所,母親在天井裏乘涼時,常常說,邢雲啊,你落地的時候,哇了一聲,正是你父親被槍斃的時辰。鄰居很願意聽邢雲母親說過去的事。尤其一喜歡聽她說丈夫被槍斃的事,聽完了他們總是說,罪過罪過,或者說,傷心傷心,也或者說,是一個麻子動的手,說那個麻子,是蘇北鄉下的農民,大字不識一個,跟了部隊過來就安排他殺人。哥哥麵無表情地說,不是麻子,我看見的,不是麻子。大家的興趣轉到哥哥身上,你看見的你看見怎樣的一個?哥哥的麵部永遠沒有表情,哥哥說,是一個鄉下人,一口蘇北話,但不是麻子。是他打的槍嗎?大家問。哥哥說。是的,他打槍之前,還打我父親一下頭皮。哥哥說,我看到我父親向他說了一句話,我沒有聽到我父親說的什麼,他就打一我父親一個頭皮,像這樣,哥哥作了個刮頭皮的手勢。大家笑起來,哥哥沒有笑,哥哥永遠不會笑,也不會哭。邢雲長大以後才知道,哥哥去看父親被槍斃的場麵,哥哥爬牆進去,被人發現了追出來,哥哥再次翻牆的時候,摔了下來,昏過去了。哥哥醒來後,什麼都明白,隻是永遠不會笑也不會哭了。哥哥的麵部再也不會有什麼表情。哥哥那一年八歲。哥哥找對象找了好多年,和這種情況當然也是有關係的。鄰居說,那就不是他,麻子是有一個的,在鎮反肅反那時候,我們這地方被槍斃的人,都是他殺的。麻子殺人如麻,麻子殺人不眨眼。母親說,傷心啊,邢雲的爸爸其實是冤枉呀,一個朋友跑到我家裏來,說是寄一個包袱在我家裏,不讓看裏邊的東西,邢雲爸爸就收下了。他根本沒有

看包裏是什麼東西。後來那個朋友被抓。是反革命,說有槍,藏在誰誰誰家,就來了,把包袱T開,才知道裏麵包的是槍,就把邢雲爸爸拉走了,就槍斃了。母親說,傷心啊,大家也說,是冤枉呀。母親和鄰居說起往事的時候,就像在說別人的事情,根本不像在說自己的事情。邢雲想,因為時間很長久了,時間能夠把任何東西衝淡的。

邢雲家在老宅裏住了許多年,這其間,邢雲上了小學,又上了中學,又離開家去鄉下做了幾年農民,又回來當了營業員。邢雲仍然和母親一起住在廂裏,到了邢雲要結婚的時候母親說,終算熬出頭了。

其實邢雲受房子的壓迫還沒有到頭。邢雲公公婆婆家也是困難戶,弟兄兩個討兩房媳婦再加老夫妻一起擠在一套房子裏,日子總是很拘謹,很壓迫,所以邢雲一聽到自己家的老宅要拆遷的消息,趕緊把一家三日的戶1:1遷回娘家來了,雖然費了不少周折,也看了嫂嫂不少臉色。但終算是辦成了。

拆遷工作進行得很快。半年後,邢雲和哥哥都如願以償分到了新區的一套兩居室半的房子。在母親的去留問題,母親傾向於和邢雲住,嫂子正有此意,邢雲和丈夫商量,丈夫沒有意見,邢雲回家說母親跟我住吧,皆大喜歡。

邢雲的新房子在六樓,邢雲並沒有意見,能夠分到一套房子,對邢雲來說,已經是一種奢望,現在奢望成了現實,至於樓層的高低好差,邢雲覺得沒有必要再爭什麼。邢雲在那段日子裏,覺得是她的人生最開心的日子,往事的陰影籠罩了她許多年,幾乎影響了她的半輩子的人生,可是現在不一樣了。邢雲甚至聯想到一些象征意義或別的什麼,她覺得走出老宅,也許就是意味著她的全新的生活的開始,雖然邢雲已年屆不惑。

對搬遷出老宅唯一不滿意的是母親。母親離不開居住了兒一年的老環境,但是母親無法不離開她的老宅,她的老環境。許多麵臨拆遷的老人都會有這樣的情緒,他們抱怨著,拖遝著,但是他們不可能不搬遷,他們無一例外都得搬到新樓房裏去。這下子我怎麼辦?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母親幾十年來把天井作為她的依靠。母親傷心的時候,母親高興的時候,天井裏永遠有她的傾訴對象,現在母親有些著慌了。母親說,我怎麼辦呢?我會悶死的,聽說新的工房裏,門對門的鄰居都不說話,互相不知道姓什麼叫什麼。邢雲笑起來。邢雲說,誰那麼危言聳聽?和鄰居相處,關鍵在自己。母親說,這話是你說的,到時候若沒有人和我說話,你陪我說話。邢雲再次笑了,說話解悶和房子比起來,簡直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了。

邢雲拿出許多年來全部的積蓄,基本按照流行的標準,把新房子裏裏外外全部裝修一番。朋友和同事來看,都說,嚇,賽過三星級賓館了,邢雲很幸福。母親在裝修房子的過程中忙得很有勁頭,她每天在施工現場和工人們說說笑笑,指點指點或者請教些什麼。在工人休息的時候,母親也會向他人講講往事。母親說,我家女兒生下來的時候,哇了一聲,正是她父親被槍斃的那個時辰,很巧的……母親說,傷心啊,他是冤枉的,他根本不知道那包裏包的是槍,也不知道這槍是準備用來打共產黨的呀,要是知道,打死他也不敢留下那個包袱呀,傷心啊,聽我兒子說,他臨死的時候,還被人打了一下頭皮,母親也學著哥哥做了個刮頭皮的手勢。工人們笑起來,母親也笑了一下。母親說,傷心哪……工人們挺愛聽,他們沒有見過被槍斃的人的家屬,現在見到,覺得也很一般,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倒是講的那些過去的事情,從來沒有聽人說過,聽聽也挺有意思,總之一個月裝修時間裏母親並沒有寂寞的感覺。但是母親一想劉一旦裝修完畢,她將像鳥一樣被關在這個精致的籠子裏,母親就有一種恐供感,叫為有了這種恐俱感,母親開始物色新大樓裏的鄰居,每天母親神色惶恐地告訴邢雲,沒有人,一個人也沒有。邢雲說,你別急,人家都還沒搬進來,母親說,不,已經搬進來了,大多數的人家都進了人,就是看不到人,他們都去上班了?是不是?母親說,可是怎麼不見他們下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