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20
根生朝他看看,說:“做滾地龍,不和老婆一起睡。”
陳老板有些生氣,臉也有點紅,問道:“你什麼意思?”
根生說:“你怎麼不跟陳太太一起睡。”
陳老板聽了根生這話,臉色由紅轉白,說:“你說什麼?你怎麼知道?”
根生不再說話,他背起竹筐走了。陳老板麵色凝重,他看著根生的背影,他聽著根生的木屐甩在石子街上劈叭響。他想自己在什麼地方露出了馬腳,他想根生是怎麼知道的。陳老板甚至覺得根生是一個十分了不起的人,這些想法和疑問陳秀女在心裏埋了很長時間,很久以後他終於有機會當麵問根生。根生說他是聽青蓮茶館裏的茶客說的,茶客說陳老板在店堂裏打地鋪。陳秀女聽了根生的回答,不知為什麼他有點失望。
單線聯係這幾乎是一種九死一生的工作,能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將這樣的工作維持相對平安的狀態,則很不容易的。從一個角度講,相對平安是由於工作者的謹慎機智勇敢以及嚴守紀律的結果,另一方,與大氣候也是有關係的。
在1938年至1940年的這段時間內,東路戰線也即包括楊灣在內的蘇南區域基本上處於抗衡階段,尤其是在1939年“江抗東進”前後,東路的抗日鬥爭即使不說走上坡路,至少也是在抗衡中求發展的,“江抗”西撤以後,東路抗日遊擊根據地蓬勃發展的形勢仍然維持了相當長的一段時期。
形勢急劇下轉是從1941年開始的。
1941年“大清鄉”舊偽調整大軍,對蘇南東路抗日力量進行剿殺。可以想象其時日正規軍偽正規軍便衣隊,公路摩托車隊,河港快艇以及大大小小各形各式的機動部隊,如一張巨大的網,在東路全麵撒開。大小河洪統統用木樁釘斷,禁止通行。陸路則穿插切成小塊,築成竹籬笆封鎖線,並增設據點,檢問所等,進行全麵清鄉。掃蕩隊隔三岔五蓖梳式掃蕩,在這樣的形勢下,東路抗日武裝力量損失慘重,這是不可避免的。
麵對這一張大網,是豁出命來,拚個魚死網破,還是暫時穩住,在夾縫中求生存,尋找疏漏的機會溜出網去?從長遠的利益看,為保存有生力量,自然是後一種方式更可取。東路抗日武裝力量,化整為零,突圍撤退,以各種職業為掩護,發展組織,積蓄力量。
這是曆史。
單線聯係的故事就是在曆史的背景之下進行的。
那一陣同順雜貨店,突然來了許多人,大都是陳太太娘家麵上的人,比如有陳太太的母親,即陳老板的丈母娘,有陳太太的表叔表弟表妹等等。這些人在短時間內蜂湧到同順店來,肯定是會引起懷疑的。但是由於當時撤出來的人數較多,又在高壓之下,一時是不可能安排得從從容容,妥妥貼貼,大衣無縫的,暫且在原有“相對可靠”聯絡點避風,隻要能在找到新的落腳點之前不被發現,便是勝利。
尋找新的落腳點,這是組織上的事情,而這時候的組織上(在楊灣一帶大概就是楊雄楊隊長)很可能處於一種自顧不暇的窘迫緊張狀態,當然也不排除領導者被捕犧牲或者叛變的種種可能,一時問斷了聯係找不到組織的事也是很多的。
在楊灣卻沒有這種情況,楊隊長無疑是一位勇敢機智膽識超群的領導者,楊隊長始終沒有停止過他的工作,這從根生照常送信就可以看出來。
一方麵,楊雄積極地為撤下來的同誌安排退路,另一方麵,敵偽的偵察力量也在加強,這等一於形成了一種競爭,一種搶時間也即搶同誌們性命的競爭。
究竟誰能走在時間前麵,現在還很難說。
農曆八月半的早晨,根生背著竹筐,拖著木屐,到同順店進貨,木屐在瓣蓮街的石卵子上發出劈劈叭叭的聲響,同順店沒有開門。根生到青蓮茶館歇腳等待。這已經是無數次的重複了,已經沒有什麼新鮮感。陳老板和陳太太也早不是新婚燕爾,錢四娘以及茶客們也失去了關注他們的興致,隻是偶爾對於陳太太不懷孕,或者對於陳氏夫婦數年如一日相敬如賓,不吵不鬧的狀況,發表一些看法。
根生到隔壁的燒餅店買了一個燒餅過來吃,他看見青蓮茶館裏有一個穿長褂的陌生人坐在角落裏朝他笑,根生也朝他笑笑。陌生人就招手讓根生過去,根生走過去,陌生人看看根生手裏的燒餅,說:“怎麼不買個豬油燒餅吃。”
根生笑笑。
陌生人說:“你沒有錢?”
根生仍然笑笑。
陌生人又說:“你是哪家的。”
根生說:“我是廟裏的。”
陌生人“哦”了一聲,過會又問:“你是不是等同順店開門買東西?”
根生說:“是的。”
陌生人說:“我也是,等了半天還不開門。”
根生說:“快開了。”
等同順店開了門,根生說:“你看,開了,你去買呀。”
一陌生人說:“你先去,我把這茶喝完。”
根生說:“噢”,他就過去進貨。
陳秀女同往常一樣,接錢的時候也接了根生的紙條,然後幫著根生把貨裝進筐子裏,陳秀女很想和根生說些什麼,可是根生看上去總是沒有說話的欲望,陳秀女歎息著說:“唉,一句話也沒有。”
根生朝陳秀女看看,笑笑。
裝好貨根生臨走的時候,卻說了一句話,他說:“茶館裏的那個人,要買豬油燒餅給我吃豬油燒餅很香,是不是?”
陳秀女愣了一下,因為根生很少說話,所以凡是根生說的話,陳秀女總是要認真想一想,現在陳秀女想過之後,他覺得有必要到青蓮茶館去看一看。
垠生走了以後,陳老板叫陳太太到青蓮茶館去借一隻竹匾,陳太太回過來長色發白,她說池認出了那個人。
陳老板,陳太太以及陳太太的所有親戚,他們從後麵出去,同順店的後麵是一條河。已經說過南方小鎮楊灣的特色是家家臨水,戶戶通舟,在這樣的日寸候這一特點無疑給了陳老板他們極大的方便。
後門口的河邊停著一條船,這是楊雄事先關照準備著的,以防突變。現在既然同順已經被盯上了,同順無疑是暴露了,這當然是突變。
陳老板他們上船走了。
前麵沿著瓣蓮街的同順店店麵仍然開著,隻是街上的人有點奇怪怎麼半天不見掌櫃的,有人買東西,喊了幾聲不見人,就走開了。楊灣鎮上的人誰也想不到在幾分鍾之內,陳老板和陳太太他們就消失了。
在青蓮茶館等待釣大魚的人下分懊惱,大龜沒抓著,小魚小蝦也漏了網,他很難回去交待。
這一切根生並不知道,根生在幾天之後從楊灣的香客嘴裏聽說過陳老板走了,又聽說東洋人把陳老板的父親陳小丫頭抓起來了。
如果說陳太太以及她的那些親戚是一顆顆革命的種子,隨組織上把他們撒到哪裏,他們就在哪裏落腳,但不一定生根開花結果,因為黨組織也隨時可能又把他們撒到另一個地方去,但是對陳老板陳秀女來說,情況有所不同,陳秀女,根在楊灣,陳秀女無疑也是一顆革命的種子,但是他的根早已紮在楊灣,現在陳秀女作為一顆種子被撒到別處,但他的根部被挖了出來。
很明顯,東洋人抓陳小丫頭,他們並不以為陳小頭也是地一F黨,但他們想從陳小丫頭那裏找聽到陳秀女以及陳秀女同黨的下落,這是肯定的。
已經說陳小丫頭是個富農,守著幾畝良田,知足而樂,膽小怕事,如果讓陳小頭在生命金錢與道義良心這兩頭選擇其一,陳小丫頭的選擇會是什麼,這似乎是不言而喻的。
但是陳小f頭什麼也沒有說。
是陳小丫頭確實什麼也不知道,或者陳小丫頭確實知道但他不說,反止陳小丫頭什麼也沒有說,陳小頭是被東洋人的狼狗咬死的,憲兵隊裏的人後來說陳小丫頭死的時候身上沒有一塊好肉,慘不忍睹。
陳小頭的屍體被拖到楊灣鎮外的荒郊野地,扔在那裏,沒有人敢去收屍,也沒有人敢去看,楊灣鎮上的人隻是看到兩個人拖陳小丫頭的死屍走過楊灣瓣蓮街,瓣蓮街上留下一長串的血跡。
幾天後的一個夜裏,根生被楊隊長喊起來,他睡意朦朧地跟著楊隊長走出來,他們繞過崗哨,出了鎮,在野地裏走了很長時間,楊隊長沒有說一句話,根生也沒有說話,他睡意沉沉,腦袋發脹。
他們後來在一塊墳地那邊停下來,根生看到有許多人在,他看到了陳老板陳秀女,陳秀女現在不穿綢褂子了,他現在是鄉下人的裝束,土藍布短褂,草鞋。陳秀女戴著重孝,他眼睛凹陷,麵色蒼白,他一見根生,就掉下眼淚來。
根生看到一個新墳,墳前豎了一塊石碑,根生不認識石碑上的字,他猜想這是寫著陳小丫頭的名字。
十幾個人圍著,沒有一人出聲息,然後楊隊長說:“我們現在給陳小丫頭開一個追悼會,寄托我們的哀思。”
陳秀女哭了起來。他一邊哭一邊說:“我爸他什麼都知道,他什麼也沒有說,他知道老三的事……”(老三是華先生的代號,華先生現在在楊灣鎮上養生堂藥店,跟老中醫周先生學針灸。陳秀女聯絡點撤掉以後,老三就成為根生的聯係人一一此是後話廠一”陳秀女哭著跪下去磕了三個頭,爬起來,他看看根生,又說:“他也知道根生,他什麼也沒有說,他被狼狗咬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