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9
根生曾經以為他是走不盡這條路的。
後來在某一天,根生終於走進了一座南方小鎮。這已是傍晚時分,根生站在小鎮外的田野上,他看見這個南方小鎮有零星的燭光,那時候根生心裏一定有一種想法。以後根生始終沒有再回憶當時的想法是什麼。根生那時候還不知道這座小鎮就是楊灣。當然,對於根生來說,南方的某一座小鎮叫作楊灣或者叫作李灣,並沒有更大的區別。這隻是根生生命中的一站,隻不過根生那li f並沒有想到,他會在這一站停足很久很久。
可以推斷根生是從西北方向進人楊灣小鎮的,所以根生首先看到一座比較高大的房屋,根生看見敞開的大門,看見大堂上有一尊泥塑像,像前桌上有兩支點燃著的很高的紅燭,紅燭中間,是一盤米團。
根生不知道這是廟。根生是一個愚鈍麻木的孩子,而且在根生自己的家鄉那裏沒有廟。
這時候根生無疑是餓了,所以他沒有考慮什麼就跨過了那條很高的門檻。
是否可以推測根生從此跨人了人生的另一個階段。這種說法對一個鄉下逃難來的愚鈍麻木的孩子未免過於詩情畫意了一些,但這個推論卻是正確的,以後的事實將會證明這一點。
廟裏的住持和尚玄空和根生作了一次談話,玄空問根生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叫什麼名字多大歲數還有家裏的情況等等,這些問題根生在沿途乞討時已經被人問過無數次,根生很耐心地一一作答。隻是根生對於玄空在每一句話的前麵和後麵都加上“阿彌陀佛”和“罪過罪過”,根生覺得有點滑稽,但他沒有笑,他越過玄空的臉看供桌上的米團。
玄空念過“阿彌陀佛”就去盛了粥來讓根生吃,根生吃過粥,他朝玄空笑了一笑。
玄空繼續和根生談心,玄空告訴根生,這種廟叫作蓮花廟,供的是觀音菩薩。玄空說你知道觀音菩薩嗎?玄空娓娓地給根生講了觀音菩薩的故事,根生進人一種昏昏欲睡的狀態,玄空很滿意。玄空最後說他的徒弟會覺是一個雲遊四方的和尚,一年中有十個月在外化緣,所以蓮花廟基本上隻是玄空一個人守著,玄空決心收根生做弟子。
玄空那時候一定以為以根生是一個可造之才。玄空以為根生雖然年幼無識,卻有善根,潛心學佛,來日會有善果。
玄空說:“你留下吧。”
根生就留下了。
以後的故事就是玄空講佛,根生聽經。但是故事倘若沿著這一條軌道行進,無疑就進人了歧途。
請注意故事的本文是“單線聯係”。
再請注意單線聯係這是一個一鬥爭用語,如此而已。“單線聯係”不是一個象征,也不是一個比喻,亦不是一種暗示和一種借托,說到底單線聯係隻是地下鬥爭的一個術語或一種方式,希望不會引起誤讀或產生歧意。
似乎沒有必要再對“單線聯係”作一些更具體更形象的解釋,這是一個不難理解的概念。如果李四是地下工作者,那麼他隻能和張三以及王五發生聯係。如果確實有一條線,那麼在李四的上端隻和張三接觸,在下端他隻和王五發生關係,除此之外,再無別人。這種鬥爭方式很顯然是為了保密,為了安全,更確切地說是為了保全自己,保全自己則是為了消滅敵人,這毫無疑義。 了歎是看起來這種鬥爭方式的保險係數仍是一個未知數。一旦李四被捕,李四就麵臨兩種情況,也許李四寧死不屈,英勇犧牲,這是一。但也許李四是個軟骨頭,他供出了張三和王五。兩種可能性都會有的,緊接著是張三和王五被捕,對張三王五來說也就麵臨著和李四一樣的兩條路,如果張三和王五都走後一條路,那麼他們的上線和下線就又進人了這種性命交關的惡性循環。所以說到底,凡作地卜工作,單線聯係,是要具備犧牲精神的,一位烈士曾經說過鋼鐵撬不開緊閉的嘴,那是戰友的生命線(大意),這就是犧牲精神,感人至深。
單線聯係的故事開始的時候,根生拿著一把雞毛撣帚,在拂掃菩薩身上的灰塵,玄空說過最高的境界是“本來無一物何處惹!互埃”,根生不明白,若是無塵埃,玄空為何天天要他拂掃。
不過根生現在很輕鬆,他不必再去想那些想不明白的事,玄空現在不再給根生講佛念經,玄空曾經以為根生可造,但事實證明玄空錯了:
根生是一個愚呆麻木的孩子,慧根全無冥頑不化,玄空終於放棄了指導根生學佛的努力。
玄空也許不應該放棄。佛本不承認世上有頑劣不可教化之人,佛既如此。玄空怎能輕易放棄itl是佛教又說,佛是人而不星:神。佛且是人,那麼玄空也隻能是一個平常的人。有人曾經作過比喻,如果佛教是一所學校,那麼佛就是佼長, 二穀必則是教員,那麼象玄空這樣的學佛之人,就是一名學員罷了,一名正在學習的學員,本不能指望他已經有很高的境界,所以玄空對於愚呆麻木的根生放棄努力也屬正常。
玄空放棄了努力,他並沒有趕根生走,根生雖然學佛無望,但做做下手還是很好的,根生很勤快,玄空就留根生下來做一個小廟祝,廟祝又可稱作香火。楊灣一帶的老一百姓管廟祝叫俗和尚。因為根生年紀小,木呐老實楊灣鎮上也有人叫他小和尚。
對於各種稱呼根生並不在乎。他在廟裏拂灰掃地,挑水煮飯。能吃飽,夜裏睡覺有床,還有一條被子。根生有時候也想想從前在家時的情形以及他和爹娘弟妹失散的情形,根生既沒有悲傷的感覺,也沒有什麼歡樂的回憶,根生隻是偶而地想一想而已,那一切對於根生來說正在漸漸地淡去。根生在他小的時候似乎應該是生過一場病,確切地說應該是一種對腦子有影響的病,但根生自己不知道,除非以後找到根生的爹娘才能證實。但根生的爹娘是找不到的,至少在這個故事裏。
當然,本來也沒有必要證實什麼。
已經說過故事開始的時候,根生正在撣拂菩薩身上的塵埃,這時候楊雄走了進來。
楊雄那時候大家叫他楊隊長,至於楊隊長究竟是武工隊長,還是遊擊隊長,或者是除奸隊長,或別的什麼隊長,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楊雄是楊隊長,這就夠了。
楊隊長那時候腰間束著皮帶,兩把帶槍套的駁殼槍交叉著斜挎左右兩側,走路的時候,由於散關節的震動,駁殼槍也有些震動,但楊隊長並不在乎。
楊隊長常常帶著他的通訊員小劉到楊灣來,他若是從西北方向來,楊隊長經過蓮花廟,他進來看看叫一聲玄空師父,再叫一聲根生兄弟,說幾句話再走。楊隊長很會聯係群眾,楊隊長他懂得群眾是水,他是魚的道理。所以玄空師父曾經說楊隊長是“宅心仁厚”。
根生看楊隊長的時候,總是想楊隊長好象是一個先生,根生從來沒有見過先生,學堂的先生和私塾的先生根生都沒有見過,楊灣鎮上是有小學堂的,裏麵有不少先生。可是根生沒有見過,根生既然沒有見過先生,根生怎麼會覺得楊隊長象先生,這有些奇怪。
其實楊隊長並不是先生。楊隊長從前沒有做過先生,以後也不會做先生,楊隊長從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起就背著槍。他以後好多年仍然背著槍。楊隊長好象生米就是這樣。
從楊隊長的外表看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職業的標誌,楊隊長如果換一件農民的衣服,不帶駁殼槍,再拿一把鋤頭,楊隊長就是一個南方鄉下的農民。
根生所以認為楊隊長是先生,這裏邊有一個小小的原因,根生在第一次見到楊隊長的時候,他聽玄空師父說:“楊先生來了。”就這樣。
根生不明白“先生”是一種統稱,這又次證明了根生的愚鈍麻木。
從前楊隊長米,摸摸根生的頭,再從衣袋裏掏出些吃的象芝麻糖什麼給根生,小劉就在一邊笑,小劉隻比根生大兩三歲,卻已經是一個大人樣子了。小劉也有槍,但小劉笑起來還是個孩子。如果小劉笑,根生也會笑笑。
也有的時候楊隊長和小劉就住在廟裏,倘若在夏秋季節傍晚的時候,小劉就帶根生去捉田雞釣黃鱔。在這樣的時候,根生叫小劉“劉哥”,小劉就笑。在南方楊灣這一帶,不興這種叫法,小劉說:“根生平時你怎麼不說話。”
根生說:“我說不好。”
小劉又笑,說:“你這個小孩,笑死人了。”
根生就跟著笑。
小劉又說:“你願不願意跟我們去打仗。”
根生想了想,他說:“我不去,我怕,我不敢打槍。”
小劉並不笑話根生膽小,隻是歎口氣說:“開始的時候我也很怕,後來就習慣了,楊隊長總是帶著我。”
然後他們把捉到的田雞什麼帶回去,避開玄空師父,躲在柴房裏烤熟,等楊隊長開完群眾會回來吃。楊隊長嘎嘰嘎嘰連肉帶骨頭一起嚼了咽下去,楊隊長說:“真香,小劉,你烤的田雞真好吃。”
小劉朝根生看看,說:“我要是犧牲了沒有人烤田雞給楊隊長吃,根生,我要是犧牲了,你跟著楊隊長吧。
根生不明白。
楊隊長笑了一聲,說:“怎麼會,嚼舌頭。”
但是此時小劉身上的悲劇氣味已經彌溢開來了。
在根生撣拂塵埃的時候,楊隊長走進來,他身後沒有小劉,楊隊長手臂上套著黑紗。
楊隊長走進廟宅看到根生,楊隊長的眼睛紅了,他說:“小劉犧牲了。”
根生沒有說話,他奇怪地發現楊隊長的友誇和駁殼槍卻沒有了,衣服也換了,楊隊長穿著對襟盤扣的士布衫,現在的楊隊長就是一個南方鄉下的農民。
楊隊長不再束皮帶不再斜挎駁殼槍,這點味著楊隊長他們的鬥爭開始轉入地下。東洋人終於還是一汀過辛了,位於東線後方的楊灣一帶已經淪陷。東洋人的軍隊隨時全來掃蕩,楊灣夥上的大戶人家躲到鄉下去,小戶人家惶惶下可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