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樣的時候,楊隊長走進蓮花廟,他說:“小劉犧牲了。”
根生麻木地看著楊隊長。
楊隊長在小劉犧牲以後到廟裏來,他是不是來幫助小劉實現遺願,把根生帶走,這很難說。小劉和根生,是不一樣的:小劉開朗膽大堅決果斷,而根生,不難看出他是一個愚鈍的膽小的猶豫不決的孩子,這樣的孩子不適宜從事那種驚心動魄的工作,當然也就不可能做叱吒風雲的人物。
楊隊長對根生說:“東洋人來了。”
根生點點頭。
楊隊長又說:“東洋人殺了我們好多人他們殺死了小劉。”
根生點頭。
楊隊長然後問:“根生你恨不恨東洋人?”
根生說:“我恨的。”
楊隊長再問:“根生你怕不怕東洋人?”
根生說:“我怕的。”
這樣的對話使楊隊長進人窘況,當然楊隊長是有思想準備的,楊隊長知道在革命高潮的時候動員革命和革命低潮的時候動員革命其難度是不一樣的。楊隊長他們損失了包括小劉在內的許多同誌,楊隊長急於要補充新的力量,這毫無疑間。楊隊長曾經把楊灣鎮上的各式人等一一考慮過來,楊隊長必須謹慎從事才好。
楊隊長換了一個話題,他向根生打聽廟裏進香進貨的事情,根生告訴楊隊長每逢月半他都到楊灣鎮的同順雜貨店進香燭,也順帶進一個月的日用品。
對這一點楊隊長無疑早就知道,楊隊長點著頭,說:“根生,月半那天你去進貨,如果我托你帶一封信給同順店的陳老板,你肯嗎?”
根生點點頭。
楊隊長說:“你把信交給他,他會送一包芝麻餅給你吃的。”
根生說:“我現在就幫你去送。”
楊隊長笑起來,說“現在用不著,到月半那天我會來找你的。”
根生說:“好的。”然後根生想了一想,他很想問楊隊長一個問題,你自己為什麼不去?不過根生沒有問,大概根生覺得沒有必要問。
“但是這件事,給陳老板送信的事,”楊隊長說:“不能讓別人知道!”
根生看著楊隊長。
楊隊長繼續說:“讓別人知道,要被殺頭的。”
根生木然地看看楊隊長。
楊隊長說:“我這樣說了,你還願不願意幫我?”
根生想了一想,點點頭。
楊隊長說:“你不怕殺頭?”
根生又想了一想,他好象笑了一F,他說:“我不會殺頭的,我不讓別人知道,我就不會殺頭,對吧?”
楊隊長盯著根生看了一會,他的眼圈有點紅,但根生並不知道,其實即使根生看到楊隊長眼睛紅了,根生也不會很在意的,
這一天楊隊長沒有在廟裏住,臨走時,他再次叮囑根生送信的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根生說:“玄空師父呢!”
楊隊長口氣很堅決地說:“也不能。”
根生點點頭。
很快到了月半,楊隊長一早就過來了,交給根生一張折起來的紙,讓根生放好,然後根生就到楊灣鎮的同順雜貨店去進香燭和口用品,根據楊隊長的吩咐,根生什麼話也沒有說,他把楊隊長的信交給陳老板,陳老板果然包了一包芝麻餅給根生,根生進了貨,挑了一擔就回來了。
,那時候根生並不知道他送的是一張白紙,以後根生知道了,但他始終沒有明白這是為什麼。
以後楊隊長就很少來了,月半的信卻沒有斷過。總有一個什麼人,但不是楊隊長,在月半早上把信壓在供桌上左邊那個香爐下麵,根生把它取出來,送到雜貨店,換回一包芝麻餅。
事情很簡單。
根生不知道是誰把信壓在香爐下麵,月半那天,燒香的人很多,但是人再多,根生也完全可以窺視得到是誰在動香爐,但根生始終沒有這樣做。根生為什麼不想看一看這個送信的人,根生是怎麼想的,很難說。反正根生沒有這樣的欲望,這是可以肯定的。
根生不認識字,所以他不知道每一封信上寫著什麼,他不知道其中有哪兒封是白紙,有哪些是有字的。根生以後慢慢地會了解更多一些,比如白紙也是一種內容,暗示一切止常,行動照舊。
就這樣根生走進了“單線聯係”的本文。
但是誰都明白根生是不具備犧牲精神的,從這一點說根生基本上不符合從事地下鬥爭的條件,但是事實上根生已經走了進去,不再回頭。
以後的事實將證明,根生雖然不具備犧牲精神,不具備種種條件,但是根生對於楊隊長交給他的任務,還是能夠完成的。
回想當年楊隊長牽著根生的手走進這個故事,楊隊長是因為在險惡的情形之下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或者,楊隊長一開始就看出了根生的內斂的氣質?
以後根生的履曆表在參加革命年月一欄中,應該填上1937年11月。(如果根生仍然不識字,他完全可以請人代寫。)
但是很奇怪,根生始終沒有履曆表。
這確實很奇怪,但這是一個另外的話題。
回到故事本文來還有一句話,1937年根生12歲。
關於根生的單線聯係的故事,在1937年既然已經拉開帷幕,以後這道幕也許會一直延續F去,最後在1949年終是要降落的。應該補充說明一下的是,單線聯係,這種鬥爭方式,並不是地下鬥爭的唯一方式。換句話說,常常在情勢特別凶險,環境特別惡劣,敵人的力量特別(暫時)強大,敵人的氣焰特別(暫時)囂張的特殊時期,采用單線聯係的方式,過去把這叫作提著腦袋幹革命。這不難想象,做單線聯係和未做過單線聯係的人都能從這一個主謂詞組中體味出火藥味和血腥味。
根生卻不是這樣。,
根生自從走進了單線聯係的故事,無疑也就走進一個險象環生,朝不保夕的惡劣環境,但是事實上根生行若無事,神色不驚。所以根生把一項危如朝露的工作也進行得平平淡淡,不驚不誤。
推測原因有兩種:
一根生愚鈍麻木。
二根生大智若愚。
根生愚鈍麻木也好,棋生大智若愚也好,殊途同歸,結果是一樣的:關於根生的單線聯係的故事,缺少扣人心弦的情節,缺少驚心動魄的劇變,講述關於根生的單線聯係的故事,無疑會因為缺乏引人人勝的內容而失去許多耐心的和不耐心的讀者。
縱觀根生起於1937年,止於以後某某年的工作,總體上是有驚無險,平淡無奇的。但卻不能因此就說根生的工作一無特色,一無成績,恰恰相反,根生的工作是相當有特色,也相當有成績的。
很難說清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特色。
根生的單線聯係的故事發生在楊灣,這一點已經很明確,已經說過當初根生走進南方小鎮楊灣或者走進另一個南方小鎮李灣,這對一個蘇北鄉下的少年來說意義並不重大,但是故事既然發生在楊灣而不是李灣,那麼根生以後在楊灣所從事的工作的特色,姑且就算作楊灣特色吧。
楊灣,大家知道這是一座古老悠靜的南方小鎮。在楊灣一帶的鄉間,七地肥沃,水網密布,基本上處於一種早澇保收的富饒狀態。從前詩中有“近炊香稻識彙蓮”,“桃花流水級魚肥”等等,雖然不一定是寫楊灣,奸果拿過來微楊灣的寫照,無疑也是十分貼切的。
楊灣鎮在一大片肥田沃土青池綠水的環繞之中,猶如一株睡蓮,安詳地乎臥一在清流碧波之水鄉澤國中的楊灣,由於交通閉塞,曆史上很少兵讚之災,因此在楊灣聚住著許多不露富的大人家,這是不言而喻的。
代有名門望族,宅弟園林甚眾,與之相配,楊灣鎮的街巷亦建造修築得呀分考究,河巷相依,縱橫有序,脈結分明,雙向通達,此為總體風格磚街遍布。禦道點綴,彈石如堅,蓖箕為觀,此為街巷之麵目,故語雲:“雨後著繡鞋”不為誇張。
但是在楊灣街上,商行店肆卻是不多,楊灣不是一座興旺發達的商業小鎮,這一點不用懷疑,隱居的士大夫,閑居的文人墨客,家有手頃萬金的地主,這樣的大戶人家的用品,大都由家丁或下人定時搖船進城采辦,長期如此,養成習慣,也不覺有什麼不方便。至於小家小戶的需求鎮上的兒家雜貨店的貨,也就足夠供應的了。三兩家雜坊,五六座茶肆,七八千人口,幾百戶人家,這就是楊灣
瓣蓮街上的同順雜貨店是楊灣鎮上最大的雜貨店。同順店創建的年代無疑已經比較久遠了,店堂內外有許多跡象都表明了狄一點。比如在櫃台外掛有一塊短闊招牌,上麵寫著“起首老店”四個大字,大字下麵有一排小字,寫的是張氏五代姓名,這基本上能夠說明同順店至少己經傳了五代這樣一個事實。
張氏同順店由盛到衰的過程,楊灣鎮上的人是很明白的,從前人說,養兒勝似父,要錢做什麼,又說養兒不如父,要錢做什麼。這話是很有道理的,同順店到了張登奎輩上,出了不孝子孫張源辛。張源辛十八歲開始抽大煙,其時稱福壽膏,以後張登奎心灰意懶,無心開創新業,隻求守住祖業而已。到張源辛接了同順店,自是每況愈下,難以為繼,福壽膏把張源辛弄得既無福又無壽,三十那歲數便一命嗚呼。張氏孤兒寡母無力維持,顧不得族人反對,決定將同順盤出。
當時想盤人同順店的人很多,最後由陳秀女以高價買進,同順店從此改為陳姓。
陳秀女盤買同順店的主意,曾經遭到陳小丫頭的極力反對。陳小丫頭是楊灣鄉下的一個富農,家境優越,殷實富戶,有良田百寸畝,牛羊能成群,房屋數十間,陳小丫頭心滿意足,唯一的願望就是要子子孫孫辛勞耕作,勤儉治家,守住祖業。不料陳秀女卻執意從商。陳小丫頭說:“你若買下同順,我就放火燒了同順。”陳秀女笑笑。陳秀女終於還是買下了同順店,陳小丫頭當然沒有放火。請注意陳小丫頭和陳秀女他們的關係是父與子,而不是母女或者其他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