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丫頭和陳秀女,父親和兒子,都有這樣的極為女性化的名字,是不是有於十麼特殊的意義呢,當然沒有。這也許隻是楊灣一帶,的風俗而已,說到底,一個人的名字和這個人的所有的一切並沒有什麼必然的聯係,這一點也許大家都明白。雖然後來流行關於姓名的測字,但那是一種高深的現代化的科學,在1937年前後南方小鎮楊灣一帶的農民,是不能理解的。
起先陳小丫頭隻知道陳秀女心血來潮突然要買同順店,陳小丫頭既驚訝又氣惱,但陳小丫頭並不知道也沒有問一問為什麼。
其實這很明白,陳秀女買下了一月同順店,也就買到了地下黨的一個聯絡點。
如果追溯陳秀女作為一個富農的兒子參加革命的曆史,雖然不會很複雜因而也不致於很費筆墨,但卻有一些喧賓奪主的意味,很明顯這個單線聯係的故事應該以根生為主,而不是陳秀女,需要說明的隻是陳小丫頭後來終於知道了陳秀女購買同順店的意圖。
陳小頭究竟是怎麼知道,怎麼發現的,現在已經很難說清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陳秀女沒有做好保密工作,或者陳秀女根本沒有想到要對家人保密,或者陳秀女違反了組織紀律,也可能陳秀女無意中泄漏了什麼,總之陳秀女在陳小丫頭麵前暴露了身份。陳小丫頭出了一身冷汗,兒天沒有好吃,兒夜沒有好睡。陳小丫頭到楊灣鎮上把陳秀女叫回來,他說:
“你把同順店賣了,馬上回家,不然……”
陳秀女說:
“不然怎麼樣?”
陳小丫頭咬著牙說:
“不然我就去報告你。”
陳秀女笑起來,說:
“好吧,你去報告吧。”
陳小丫頭“嗚嗚”地哭起來。
陳秀女覺得很好笑等陳小丫頭不再哭的時候,他說:
“我不跟你說你也知道,這是殺頭的事,你要是說出去,我的頭第一個掉下來。”
陳小丫頭聽了,又“嗚嗚”地哭起來。
陳秀女在這種情況下繼續把同順店作為聯絡點,他沒有向楊雄彙報,這無疑是違反紀律的。但是陳秀女他還很年輕,他還不知道厲害,他好象把殺頭的事看得很輕鬆,犯錯誤也是正常的,但願陳秀女的這個錯誤不要以他和他的戰友淤人頭為代價。
這就要看事態的發展了:
應該說根生了。
根生在剛到楊灣的時候,他去問順店采辦東西,那時還是大煙鬼張老板坐櫃台,張老板是程有同情心的,他常常送一些食物或是一雙鞋給根生,這樣根生就會想到六己的父親。父親不抽大煙,他們那裏沒有大煙,但父親也很瘦,和張老板一樣瘦。根生是很少回憶從前的,但他看見張老板就會想起從前,這很奇怪。楊灣鎮上的人都認為張老板很不好,大家都很卑視他。
以後張老板死了,換了陳老板,陳老板很年輕,細皮嫩肉,風度翩翩,夏天穿綢短褂,冬天穿皮棉襖,待人接物,風度翩翩,楊灣鎮上的人很看得起他,有的人叫他陳老板,也有的人叫他陳少爺。陳老板剛開始站櫃台的一陣,楊灣鎮上一些未嫁的姑娘,心裏都有點活動。但是陳老板公事公辦,一概以禮相待,未見對誰有過特別的關照,時間一長,大家也就知道他的為人了。
在根生進人單線聯係之前,每逢月半去購買物品,陳老板和楊灣鎮的人一樣,叫他“小和尚”,根生買東酉,陳老板不會缺斤少兩,但也不會象張老板那樣,多塞一塊餅多加幾顆糖。
所以根生對於陳老板,說不出有什麼想法,陳老板不會引起根生的什麼聯想,這是肯定的。
當根生第一次把楊雄隊長的白紙條交給陳老板時,陳老板大吃一驚。紙條是夾在紙鈔裏一起交給陳老板的。陳老板在數紙鈔時發現了那張白紙條。陳老板看見那張白紙條,他“啊”了一聲。在這之前楊雄無疑己經和陳老板說過新的聯係人的事,但陳老板沒有想到會是根生。陳老板有點不相信,他盯住根生看了一會,根生站著,望著櫃台裏貨架上各式各樣的東西發呆。
陳老板又一次違反紀律,他忍不住說:
“怎麼是你?”
根生木然地朝他看看。
陳老板又說:“是楊隊長叫你送來的。”
根生仍然呆呆地看著陳老板,不說話,也沒有任何表情。
陳老板把那張紙看了又看,然後又問:
“你知道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根生指指貨架上的貨,說:
“我給了你錢,你給我香燭。”
陳老板張了張嘴,不好再說什麼。他拿了香燭和其他日用品交給根生,根生背了一筐,就走了。
這是第一次。
平時根生並非隻到瓣蓮街的同順店購物,瓣蓮街是楊灣鎮上比較熱鬧的地方,這裏有米行醬行炭行等等。根生要到米行買米,到炭行買炭,他經過同順店的時候,並不和陳老板說話。根生的老實和木呐,在楊灣鎮上大家都知道,在大家看來,根生既不討人喜歡,又不討人厭。所以他們對於根生既不喜歡也不討厭。對楊灣來說根生是可有可無的,如果有兒個心慈麵善的婦人老太太坐在街角,她們看根生背著米袋或者挑著炭擔,光著腳穿一雙木屐在瓣蓮街的石子上甩出劈叭劈叭的聲音,她們也會發出一些憐憫的歎息,她們說起根生的身世,感歎一個孩子小小年紀背井離鄉,在一個陌生地方以廟為生。當然她們也僅僅隻是歎息兒聲而己。
根生對於這一切,是無所察覺的,對他淡漠或者對他同情,根生他很可能感受不到,根生不是一個聰明的孩子,他不能從別人的眼睛裏發現別人對他的想法。
由此看來根生的單線聯係的工作確實是比較平淡。當然這因為根生他不知道在他的平淡無奇的工作背後,卻始終進行著激烈的驚心動魄的生死搏鬥。而這些搏鬥的計劃,方案等等,多半曾經經過根生的手。根生並不知道那些有字的和無字的信從哪裏來,也不知道陳老板會把這些信再送到哪裏去,並且根生根本不知道信上寫著什麼,和不寫什麼,根生也就無從猜想無從聯想,更何況已經說過根生是一個不怎麼會聯想的孩子,除了大煙鬼張老板曾經使他聯想起他的父親,此外根生幾乎再也沒有經曆過聯想以及類似聯想情感和情緒。
有一天陳老板在看了根生帶來的紙條後,陳老板突然笑了,他對根生說:
“我要結婚了,結婚,你知道嗎?”
根生搖搖頭。
到下一個月根生去進貨,同順店還沒有開門,根生在同順店對麵的青蓮茶館歇腳,等同順店開門。
錢四娘說:
“小和尚來得早。”
根生笑笑。
錢四娘朝根生的腦門上點了一下,說:
“以後晚點來,懂嗎?”
根生不懂。
錢四娘和別的人就笑,笑得很古怪。根生是不能理解的,所以錢四娘說:
“新婚夫妻困晚早,懂嗎?”
根生他懂了,點點頭。
以後錢四娘就不再和根生說話,她和茶客們圍著陳老板新婚這個話題往下說。
陳老板的太太是外鄉人,公音得子IJ扭,討這一點楊灣鎮的人都覺得奇怪。陳太太長得並不很漂亮,皮膚也有點粗社陳老板說是遠房表親,從小就配定的,大家也就無話可說,
當然這樣的解釋隻能騙騙楊灣人,無論如何騙不了聰明的讀者,讀者一定想,這是假夫妻,一點也不錯,事實正是如此。
假夫妻,這是地一F黨的慣用方式,事實證明這也是一個相當好的方式。
從前的人討老婆,無非是為了傳種接代和服侍男人,但是地下黨討老婆,情形當然不一樣。假陳太太是一位發報員。發報機是放在嫁妝裏帶過來的。她常常在深更半夜工作,陳老板要給她放風,當然不能早睡,也就不能早起了。
再到下一個月,根生仍然是老時間等開門,錢四娘說:
“叫你晚點來,你又早來了。”
根生說:
“師父叫我早來。”
錢四娘歎口氣,說:
“老和尚早起念經,小和尚也不得睡懶覺,勞碌命。”
根生坐在茶館店門口檻邊,並不說話,也不在意茶客們說三道四,隻要看著同順店的門,等門開了,他就過去。
陳老板的氣色不好,站在櫃台邊無精打采,錢四娘他們跟他開一些比較庸俗下流的玩笑,陳老板和他們打哈哈。
這一日根生送的是一張白條,陳老板看過,鬆一口氣,他往根生的竹筐裏裝貨,突然聽見根生開口了。
根生說“你做滾地龍?”
請注意根生在這裏用“滾地龍”這樣一個詞語。“滾地龍”在南方小鎮楊灣一帶方言中意思就是一種十分低矮簡陋的棚戶,而根生所說的“滾地龍”顯然不是這個意思,根生說的“滾地龍”,是根生家鄉的土話,指的是有床不睡打地鋪。根生平時很少開口,這和他的口音與楊灣口音不同是有關係的。根生在這裏怎麼會想起這個詞語,在根生對家鄉的記憶中,是否隻留下這樣一個內容呢。
楊灣人陳老板顯然是聽不懂,他問: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