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要下雪的樣子,”蘆花說“沒有下。”
老師抬頭望望天,“幹旱的口子久了,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變得了,還得作一陣子,才丫得來。”老師說。
“若是昨大夜裏落下來,”蔣先生說,“今天怕也來不成,路上不好走,老骨頭經不起跌了。”
“真的不好意思,我是想過去看先生的,”蘆花說,“不知道先生年歲這麼大了,琴兒的病,把大家害忙。
家家有僵死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蔣先生說,“生病的事,誰也難以預料,說說,小孩子怎麼樣的情況。”
婆婆朝蘆花看看,蘆花也朝婆婆看看,蘆花說:“心裏悶,胸口疼,吃不下東西,瘦,是心髒病。”
誰說是心髒病?”蔣先生問。“醫生說的。”
“到處的醫生都這麼說,”蘆花重複說,“是心髒病,檢查過的。”
蔣先生不吭聲,看不出他是讚同醫生的診斷還是不讚同,蔣先生給琴兒把了脈,看了舌相,過了好一會,蔣先生說:“孩子這病,我治不來,不是我不肯擔肩腳,我是治不來,讓一個老郎中承認自己不行,也不容易的,”蔣先生停頓了一下,又翻開琴兒的眼皮看看,說:“不過,別急,我知道有一個人,這個人能治孩子的病,聽說過南邊的楊灣嗎?”
“南邊?知道,”蘆花說,心裏莫名其妙地跳動了一下,“我知道,南邊有一個楊灣鎮。”
“聽說過單方一味,氣煞名醫嗎?”
“沒有,”蘆花說,“什麼單方一味。”
“這個人,常常用單方,以偏師勝,治小孩子的奇怪病症。”
蘆花看蔣先生拿了一張紙,寫了幾個字,遞過來,蘆花接了,上麵寫的是一個地址和一個名字。
楊灣鎮大石頭街5號。
周先。
蘆花在楊灣鎮大石頭街5一號敲門,她的心情很緊張,不知為了!麼,一路上,蘆花總有一種預感,她覺得她要找的人,她好像是見過麵的,她好像認得他,他就在她內心的一個千I麼地方守著,隨時隨地會走出來,說,我知道你會來找我,我能給琴兒治病,蘆花不知道自己的這種離奇的想法從何而來,也許因為琴兒的病,使蘆花有些心神不寧。
但是大石頭街5號的門一直沒有開,屋裏好像沒有人,蘆花敲了半天,裏邊一點動靜也沒有,街上的行人經過,看到蘆花敲門,也不說什麼,慢慢地往前走,也有的人停下來,站一會兒,看著蘆花敲門,女子像等著蘆花把門敲開似的,也不說話,看一會兒,見門依然不開,走開獷蘆花看著他們的背影,很想追上去問一問,可是他們背影讓蘆花有一種望而卻步的感覺,蘆花覺得鑰匙不在他們手裏,蘆花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對付眼前的這一扇敲不開的沉重的門,街上一片冷清,沒有行人經過的時候,街像鄉下的田野一樣寧靜,蘆花被一種無聲無息的壓抑的氣氛籠罩。
又過了一會,蘆花聽到街對麵有了些聲響,蘆花回頭看,發現街對麵的一扇門開了。
一位老太太站在門口,看著蘆花,“你找誰?”老太太問。
“找周先生,”蘆花手裏持著蔣先生的紙條,“找一位姓周的醫牛,叫周先。”
“周?周先?”老太太懷疑地看看蘆花,“你找周先?”老太太的臉上有一絲奇怪的神色,“你找的人,早死了。”老太太說。
“不會的,”蘆花說,有人介紹我來的,周醫生是專治小孩子的奇怪病症。”
老太太點點頭,“是他,周先,好多年前就死了,專治小孩子的病。”
“那麼,”蘆花一時不知怎麼辦,想了一想,說,“會不會這個周醫生是他的兒子或者別的什麼傳人?”
“哪裏有,”老太太說,“周先哪裏有什麼兒子,周先治了很多孩子的病,綽號叫留丁,自己卻沒有留下什麼丁來。”老太太說罷,退進門去,老太太的臉消失在門背後。
現在蘆花茫然不知所措站立在陌生的街頭,她知道有什麼地方錯位一,不是這兒錯了,就是那兒錯,蔣先生不知道周先已經不在人世,或者老太太說的根本是另外一個人,也或者,本來就沒有什麼周先,沒有這麼一個人,蘆花不知道錯在哪裏,她努力整理自己紛亂的思緒,慢慢地挪動腳步,雖然她現在還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去。
蘆花慢慢地離開大石頭街,突然,在小街的盡頭,蘆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蘆花心裏一熱,眼眶也熱了。
狗。
老狗站在小街盡頭,默默無語地省著蘆花,狗的目光,悠深而細長,像一線溫熱的暖流輸入蘆花的心頭
“你怎麼來了,”蘆花說,你不可能跟看我來到這裏,這裏離家很遠很遠了,我走了很長的路,坐了車,又少了船,因為幹旱,船走得很慢,走了一夜,才到這裏,你不可能跟著我。”
狗不說話,依然默默地看著蘆花。
“不管你是怎麼來的,總之你是來了。”蘆花沮喪地說,“你不知道,我沒有找到周先,也許,根本就沒有周先,我弄錯了。”
狗張了張嘴,說:“你沒有錯,確實有一個周先,專治小孩子的奇怪病症,周先沒有死,好好地活著,隻是,你還沒有找到他。”
蘆花大吃一驚,仔細看狗,狗其實並沒有說話,狗也許打了個嗬欠,現在狗的嘴重新又閉上了,狗是不可能開口說話的,蘆花聽到的,是她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
“沒有辦法,”蘆花向狗說,狗盡管聽不懂,但是蘆花還是向它說,“即使確實是有一個周先,即使周先確實能治琴兒的病,但是我不知道他在哪裏,你說是不是,”蘆花看到狗側著腦袋,像在聽她說話,蘆花忍不住笑了。說,“狗,你別裝模作樣,你根本不懂我說的什麼,我們現在,隻能做一件事情,回家去。”
狗跟著蘆花,它像從前一樣,始終和蘆花保持一定的距離,不遠不近,他們一起向輪船碼頭走去,蘆花並不回頭看狗,但是她能夠感覺到狗與她之間的距離,能夠感覺到狗的細細長長的目光的注視。
楊灣鎮的塔腳下,耍猴戲的外鄉人,腰紮著紅帶。手裏持著繩念念有,轉來轉去,同猴子一起做出各種各樣的把戲,肴猴戲的人不多,零零散散勉強圍成一圈蘆花走過去。朝圈看了一眼,有一老一小兩隻猴,小猴在耍猴人的鞭卜,聽從指揮,作出各種各樣的努力,看上去小猴已經有些不耐煩,但是耍猴人並沒有讓它休息的意思,小猴演出的時候老猴勺在一邊茫然地石吞四周的人,再石看小猴和耍猴人。漠然置之,無動於衷,蘆花正要走少,突然聽得“啪”的一聲響,嚇了一跳,見耍猴人用鞭子指著小猴,說,小猴,我問你,你不肯跳迪斯科?是不是?
是的,瘦骨伶仃的小猴四處觀望一下,然後點點頭。
你不肯跳迪斯科,你不服從領導,耍猴人似笑非笑,瞥蘆花一眼,說,小猴,你不一肯跳舞,你膽大包天,目無領導。是不是,小猴。
是的,小猴並沒有意識到目無領導是一個什麼樣的錯誤,小猴仍然點頭,眼光四射。
你目無領導,該打不該打?
不該,小猴果斷地搖頭。
好,讓你老子來教育你耍猴人將老猴牽過來,老猴,你說,小猴目無領導,該打不該打?
該打,老猴毫不猶像地點頭。
耍猴人笑起來,好老猴。他表揚老猴,說,既然小猴該打,你過去,打它的臉。
老猴並不動彈,它看起來不想打小猴的臉,也許小猴真是它的兒子,或者小猴不是它的兒子,總之老猴完全沒有打小猴的欲望,老猴沉著冷靜從容不迫,耍猴人表現出一些惱火的樣子,他舉起繩鞭,向老猴一場,老猴,你要是不打小猴,我就打你,耍猴人厲聲說。
老猴對耍猴人的鞭子視而不見,它若無其事地向觀眾四顧,表現出大度的氣派,啪,耍猴人的鞭子打在老猴屁股後麵的地上,你打不打,你打不打,耍猴人氣勢咄咄逼人,四周揚起一片灰塵老猴麵不改色,突然跳了起來,對準耍猴人臉上打一一下。耍猴人一手捂著臉。一手持鞭子指著老猴,你造反了,老猴,你犯上作亂,該當何罪,耍猴人苦笑著說。
四周一片嬉笑聲,蘆花也忍不住笑起來,她想起了一直跟隨她的老狗狗並沒有過來看猴戲,它也不走一開,隻是遠遠地伏在某一個角落裏,等候蘆花,蘆花慢慢地走出來,有一個一半大的孩子跟過來,向蘆花一抱拳,“姨。請給一點再走。”
蘆花掏出些零錢交給孩子,孩子又一抱拳,“謝謝姨。”轉身離去,回到猴戲場邊,蘆花向老狗走去,狗是已經站起來,等著蘆花,“你不喜歡看猴戲。”蘆花說,“我們走吧。”
當天開出的兩班輪船都已經離開碼頭,蘆花要在楊灣碼頭的候船室坐一個晚上,等待天明後的頭班船,蘆花去買了些幹糧,也不再走動,靜靜地守在候船室,兩班船都已出發,已經沒有什麼候船的人,像蘆花這樣,要在這裏坐一個晚上的人,多半不是楊灣本地人,蘆花四處看看,像她這樣的人,也不多,隻兩三個,風塵仆仆一臉疲憊,也看不出是幹什麼的,蘆花因為有老狗作伴,心情坦然得多,老狗出去了一會,又進來,趴在離蘆花不遠也不近的地方,靜靜地看著蘆花。
下晚時候耍猴人帶著一老一小兩隻猴子也進了候船室,那個向人抱拳的大孩子提著一個單單薄薄的行李卷,跟在後麵,臉色灰暗,他們坐下後,開始吃東西,老猴和小猴各分到一塊麵包,吃過以後,老猴默默地蹲在一邊,神情淡漠,小猴東張西望,像是要尋找新的希望,耍猴人不知從什麼地方摸出一個酒瓶,慢慢地喝著酒,濃烈的酒味立即彌漫開來,長椅上半躺半坐著的另外幾個人。睜開眼向他們看看,鼻子翁動了兒卜,複又閉起眼睛,小猴被酒味誘惑,幾次走近耍猴人,沒有被理睬,又快快地走開,老猴始終安分守已。
耍猴人喝了酒,吃了東西,臉上現出了滿足的表情,他四處看看,便朝蘆花坐的地方過來,“那隻老狗,是你家的”他指指伏在角落裏的狗,說,“你家怎麼養這麼一條狗。”
“不是我家的狗,”蘆花說,“我們家不養狗。”
“但是它一直跟隨著你,我注意到了,它對你很忠心,”耍猴人朝狗看看,說,“我倒是需要這麼一條狗,你能不能把它賣給我,我們談個價錢。”
蘆花也朝狗看看,”它不是我們家的狗,我不好賣它,”蘆人說,狗並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它的細長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蘆花身上,“它已經很老了,”蘆花說,”看上去它的身體也不強壯,它可能有什麼病,或者就是因為它老了。”
耍猴人笑起來,說:“說不是你家的狗,你倒心疼它,我要收留它,也不會讓它幹重活。”
小猴乘耍猴人不注意,跳了過來,搶了一塊餅,迅速往嘴裏一塞,耍猴人苦笑著踢了小猴一腳,小猴跳開了,蹲到一邊,細細地品味搶來的食物,老猴日睹這一切,卻置若閣聞,“你看到的,這些東西,刁得很,”耍猴人說,“老狗也許能管它們。”
“其實,”蘆花說,“你們演猴戲,都是事先訓練好的,是不是,像它打你的臉什麼,都是事先教好的,是不是?”
“你說呢。”耍猴人反問道,”你說是不是調教好的呢,你以為是不是呢?”
“人家說是訓練好的,”蘆花說,“我聽人家說,我也不知道,看起來倒不像,真像是你把它們惹火了。”
一直默不作聲的向人抱拳的半大孩子突然“嘿嘿”笑了一聲,隨即又閉了嘴,臉上的笑意稍縱即逝。
耍猴人也像孩子一樣“嘿嘿”一笑,但是他沒有說出來老猴和小猴的反抗到底是早就排練好的節目,還是臨場發揮,他的注意力仍然在老狗身上,他仍然想把話題引到狗那邊去,“你不是本地人,”耍猴人說,他的眼睛和小猴的眼睛一樣,四處轉溜。
“你看得出來,”蘆花說,“你們走南闖北,見的世麵多,能看出來。”
“一般說來沒問題,”耍猴人又把眼光投向狗,說,“隻是這隻老狗我看不出來,它是跟著你來的?”
“不是,”蘆花想了一想,改口說,“應該算是的,不然它怎麼會跑到這裏來呢,不過我沒有看見它怎麼來的,從我們那地方到楊灣,要走路,坐車,再坐船,狗怎麼會坐車坐船,沒有人帶著,別人不會讓它上車上船的。”
“別說是狗,。”耍猴人看看老猴和小猴,說,“猴子也能辦到,它們知道怎麼坐車坐船。”
一陣大風把候船室的門吹開了,半大孩子站起來,去關了門,耍猴人朝候船室的窗外看看,說:“風又大起來。”
外麵天色已經全黑了,風呼呼地刮著,“天要變了,”蘆花說,“刮廠好幾天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