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幺屯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有了那個傳聞——在升騰的霧氣裏,兩隻花豬,這一隻的前身搭在另一隻後腚上,狼狽為奸似的,在霧氣中悠悠地行走。七奶說她采野菜曾親眼見過。幺屯那些厚臉皮媳婦們,每當提起這事,都是滿臉的曖昧和羨慕。後來,關於這兩隻花豬的故事便越傳越葷,越傳越玄。更有的說,另有兩隻毛色火紅的狐狸也仿效花豬,時不時地弄那勾當。
幺屯的夜似乎格外漫長。蜷曲在沉靜的黑暗裏,他分明看見一張苦笑著的臉。他知道這張臉是他孔德彪的。這一刻,他心神恍惚。我是誰?是啊,我究竟是誰?我真的是個聲名狼藉的勞改犯、二尾子嗎?抑或是曾經的堂堂省報副主編?他的一顆心隱隱作痛,又似一隻被網住的鳥兒,撞來撞去,仿佛在奔突。眼前依舊是各色男女的曖昧嘴臉。這幺屯啊。如果夜晚也有顏色,那麼這個夜晚該是紅色的吧?怎麼那麼紅啊,一閉眼到處紅彤彤的。劉思紅也不知怎樣啦,真的去給吳司令做壓寨夫人了麼?她總是那麼樣地笑,嘴角微微上翹……他心神恍惚地想。後來,他想得累了,也困了,便在偶爾響起的一兩聲雞鳴犬吠中沉沉睡去。
嫩江流域那條支脈,原本叫做雅魯河;流經此地,卻被人改稱幺河。誰改的這名字?據說是地主張永海的遠祖,明朝時有個叫張嶢的,一個浪蕩江湖的好漢。浪子張嶢早已變做白骨,幺河這名字卻流傳下來。距幺河五裏開外,那個似乎永遠飄浮著炊煙的地方,正是幺屯。幺屯遠離市井喧囂。許是地處荒煙曠野,又少馴化的緣故,小村風習透著些野性,人多曠放不羈,又或怪異詭譎。往好了說,也算人傑地靈,往壞了說,則是冥頑不化。
好多幺屯人對這省城書生孔德彪都不大感冒。看看吧,三十七八,無髭無須,樣貌舉止常常現出一副小女子情態,忒媚氣。人們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個怪物。屌操的還是個爺們兒嗎?村痞們自不必說,一些喜歡打探隱私的半大老婆子,早就懷疑孔德彪不是男身,都說恐是個二尾子。曾有一回,年過古稀的七奶路遇孔德彪,忽然沒頭沒腦地感歎道:“唉,你這命啊。”命又怎樣呢,七奶卻不再說,隻朝老孔不住地搖頭。七奶二十多歲時就擅看男女相。早年間黑龍江一帶總鬧騷毛子,對身邊女扮男裝的奔逃者,年輕的七奶一眼便可識破。再看麵前這孔德彪,腰身恁細,臀胯恁圓,走起路好似夾襠狗,哪能逃得過七奶那雙老眼?
孔德彪那點隱秘,七奶卻並不張揚,她怕給這遭難人再添煩亂。她見孔德彪終日恓恓惶惶,又聽說先前還是“副主編”,便一再地感歎。七奶雖說一介村婦,不懂世道變遷,卻也有著葉落知秋的直感,她想,不管啥朝代,一旦文化人遭了難,天下準太平不了。——別的先不說,單說眼下的幺屯,不就亂著麼。
幺屯確乎日甚一日地亂起來。村人誰也摸不清其中的來龍去脈。有的說:“別尿它,咱種咱的地。”有的說:“外麵全反了教兒啦,咱也該趁機攪和攪和。”這些念頭皆屬野性未馴,前者藐視王法,後者惟恐天下不亂。小學教員李富貴向來關心國事,便對一臉顢頇的村人說:“可不要亂講,報紙不是整天說嘛,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一句話,造反有理。”有人問:“富貴老師,造反到底有啥理?”李富貴振振有辭:“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於今,坐天下的全靠造反起家,你不造反,哪能奪得天下呢?”村人迷惑不解了:“現如今不是共產黨坐著江山麼?這倒是要奪哪家的天下呢?”李富貴被問個張口結舌,漲紅了臉,強辯道:“這是馬克思主義道理,你問馬克思去!”人們便笑罵:“這屌操的玩意兒,自己腦袋裏一鍋糨糊,還想當教師爺。”
幺屯力主攪和的,為首者叫趙大龍,綽號八寸。當初,各地興起自立山頭,扯旗造反,他本不知造反為何物,卻也猴穿衣服學人樣,草草地串聯起十來個人,叫做一串紅戰鬥隊,自封為司令。
孔德彪已然成為幺屯人時時研究的對象。對此他渾然不覺。初到幺屯,他還暗自慶幸:“都說大亂入鄉。這小村,天高地遠的,正好供我避亂。”他隱約感到,這回應是因禍得福,躲進了一個避風港。他思想上一直繃緊的那根弦,開始漸漸放鬆,有時竟忘記自己是寫“反詩”的勞改犯,又是最易招惹非議的兩性人。至於遠在省城的那個風騷女人劉思紅——隨她去吧。十幾年同床共枕又怎樣,到頭來換得的還不是一個不堪回首?
思想鬆懈下來,便留心察訪周遭環境。慢慢的,他覺出這荒僻小村確乎藏有諸多蹊蹺——喜歡鬧妖的火狐狸啊,吃人成性的大黑狼啊,忽隱忽現的神秘花豬啊,人稱七爺的郭鬆齡帳下老兵油子啊,出身綠林的老炮手四老頭啊,咿咿呀呀會唱清商之音的瘋梅子啊,貌似滿腹文墨卻頗遭鄙夷的小學教員李富貴啊……有些聽來的逸聞大都事出無憑,明顯帶有杜撰色彩,可老孔卻喜歡。很快的,他對這彈丸小村著了迷。
剛來幺屯時,隊長張紅球看不慣老孔那副白淨麵皮,一次開會,竟當著眾人的麵說:“孔德彪啊,你看你那張臉,屌操的純粹是知識分子臭麵孔,不改造哪行!”便指定老孔,每天早晨必須為生產隊撿兩筐糞。若撿不夠數,須晚上補齊。張紅球還為此造出一個名詞,叫以臭治臭,說是要用糞臭熏一熏老孔身上的資產階級思想。老孔呢,則抱定隨遇而安心理,撿糞就撿糞,治臭就治臭。他不計晨昏地撿拾各色糞便,遇到村人總要搭訕著問這問那。一次撿糞,碰見早起散步的李富貴,寒暄過後,便請教幺屯的“幺”字有何淵源。李富貴聽說這個勞改犯學問不淺,早想探究一回。他將老孔上下掃視一番,擺出學究模樣,慢悠悠地說:“這幺嘛,按古書上講該是夭亡,自然,也可以解為妖嬈,總之是不大吉利。”說罷,一臉的躊躇滿誌。老孔故作不解:“這妖嬈怎麼就不大吉利了呢?”李富貴哂笑道:“妖嬈,妖嬈,顧名思義,是說男女風氣不正嘛。”不料老孔又問:“那麼,毛主席詩詞裏說,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該怎麼解呢?”李富貴頓時現出窘困,倉皇之際應了句:“那是——那是化腐朽為神奇。”便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