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3)

第十二章

草野

它的兩隻小眼睛溫順地望著老孔,細看竟是淚光盈盈,仿佛那裏麵包藏著許多言語;又看得那麼專注。老孔發現了它的眼神,心中陡地湧起一股酸楚:“可憐的生靈,這漫無邊際的大草甸子,你去哪兒不好?怎麼偏偏跑到這兒來?又怎麼偏偏落在我的鋤頭底下?”老孔慢慢蹲下身,一邊唉聲歎氣地給它包紮,一邊咀嚼著那股物傷其類的滋味。

眼見得時令已是夏天。對這片看似荒僻的鄉野之地,老孔漸漸地由新奇轉為迷戀。天空,土地,花草樹木,鳥雀蟲魚,鄉俗土風,都那麼令人著迷。此外,還有一絲敬畏。敬畏什麼呢?他說不太好,常常的隻覺有股子氤氳之氣。

先說那西大甸子,不單有野草野花,還有紅狐和花豬的種種怪異行徑,雖說其真實性曾引起過質疑,但好多人指天罵誓地證明確有其事。真也罷,假也罷,都教老孔覺得幺屯這個小村混混沌沌的,似乎它裏麵藏了好些東西。再有就是那條幺河,它在老孔眼裏也透著幾分神秘,正西那個大甩灣是親眼見的,看似風平浪靜的,卻於潛流湧動之中暗藏著莫測的凶險。那大約是勾死鬼在作祟吧。荒野小村哪有多少唯物主義?因而幺屯人堅信其間必有勾死鬼。老孔的思想倒是唯物的,但他偏偏對鄉間的鬼魅文化特別迷戀。晚飯後,四老頭愛坐在哪棵老樹下講鬼,老孔碰上了總要圍過去聽。還有佛首峰,據說早年間住過一位高隱,不消說,那必定是要給峰巒岩壁沾染上靈光的——不然,那裏怎就一年四季老是霧氣沼沼的呐。老孔覺著,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都是幺屯的血和肉,有了它們整日地繚繞著,熏染著,這滿目的炊煙屋舍和滿耳的雞鳴犬吠才那麼富有靈氣。

其實,就說莊稼院的各種活計,看起來不起眼,裏麵的門道也深著呐,別人誰做都行,教老孔搭上手一比劃,便全走了樣。那天,老孔來到四嫂家,四嫂正搓麻繩,那邊還燒著飯鍋,四嫂說:“孔德彪哇,你替我把麻繩搓搓,我給灶坑添把柴火。”老孔滿不在意,大咧咧接過半截麻繩,坐在凳子上就搓,哪知那兩綹麻絲偏不聽話,怎麼也搓不成繩。四嫂在灶前扭頭看著,一直在笑。好歹搓完了,四嫂笑道:“這哪是麻繩啊,軟不塌塌,鬆鬆垮垮,死長蟲一條哇。”

也因為這個,在生產隊裏,老孔多數的時候是在幹零活,打雜兒,要不就安排他撿糞。倒不是張紅球奉了“懿旨”特意照顧他,實在是大多農家活計他做不來。老孔也著實地鬧了許多笑話。剛來幺屯不久,有一回張紅球讓他學點籽,看他身子單薄,幹不了重活,想照顧他一回,不料,張紅球剛掰開揉碎地講完要領,待老孔撒種時,卻像給雞撒米似的,把種子揚得哩哩啦啦可哪都是,氣得張紅球照他屁股踹了一腳。又一次種苞米,不是垵種,是老式的拉拉稀,老孔和小抽巴壟挨壟,張紅球安排小抽巴教老孔踩格子。小抽巴雖說有些故意作踐老孔,罵他是笨鱉,踢他的腿,可也算教得仔細。輪到老孔踩時,兩隻腳怎麼也不聽使喚,不是踩輕了,就是踩重了,或者在一個地方反反複複地折騰,跟耗子絮窩似的,任憑小抽巴怎麼罵怎麼踢,就是踩不好。最可笑的是那次趕牛車。他在西草甸子上攢了有十幾個糞堆,張紅球告訴他,套上最聽話的那頭懶牤子,把糞拉回來,並說,那頭懶牤子最聽話不過,是個人都能用它拉車。老孔見張紅球說得那麼肯定,也就打消了顧慮。他沒想到,一下午沒拉回一車糞,還把車給趕到樹林子裏,卡住出不來了。他找到張紅球一說,張紅球很納悶——那頭懶牤子,就算你一聲不吭,它也能拉著車自己走回來呀,咋就能把車趕到憋死牛子地方去呢?老孔吭哧癟肚解釋好半天,張紅球才弄明白,原來老孔給那頭老牛下達的口令極其混亂,充滿矛盾,嘴裏“哦哦”、“籲籲”的瞎喊一通,別說是頭牛,就算是個聰明絕頂的大活人,也鬧不清該往哪個方向走。張紅球對老孔有句頗為中肯的評價:“那屌操的幹農活還不如老娘們兒。”其實這也是抬舉了他,就拿鏟地來說,一人一條壟鏟苞米,他連瘦小枯幹的張永海家老婆子都抵不過,更無論正當年的壯碩婦女。鏟高粱就更不濟,高粱是拐子苗,他哪會運鋤?苗眼給鋤得亂糟糟,毫無章法。在幺屯人眼裏,他純粹是個廢物。

張紅球覺得,老孔該好好鍛煉一下,總這麼著不是長久之計。一來,他沒病沒災,五尺多高的漢子,哪能老打雜兒呢。二來,整天像秧子似的,挎個糞筐村裏村外地閑遛,哪像改造資產階級世界觀呐。張紅球就有意識地隔三差五派他跟大幫一起幹,幹好幹賴不說,好歹教他多熟悉一下各種農活的路數。

這天是鏟苞米。張紅球分完壟,就來到老孔跟前,決定手把手好好教教他。張紅球顯得特別有耐心。怎麼左右運鋤,怎麼開苗,怎麼協調步伐,講了好幾遍。又教老孔在一邊仔細觀察,他鏟給老孔看。張紅球這人潮是潮,幹農活卻不含糊,隻見他那隻鋤頭左翻右轉,像長了眼睛似的在苗眼之間遊走,如蛟龍戲水,神出鬼沒,尤其是對付將苗眼裹得緊緊的糊腚草,張紅球用鋤頭尖前後左右那麼一刮一剔,還沒等老孔看清怎麼個套路,苗眼已經清清爽爽。老孔揉揉眼睛,敬佩地說:“紅球隊長,你真神啦。”張紅球停住鋤頭,對老孔的恭敬不以為然:“這還叫神呐,老莊稼人誰不會呀,連這個都不會,還指望啥吃飯?”在張紅球的講解和示範下,老孔像繡花似的鏟了幾米遠,張紅球覺著還像那麼回事,又囑咐幾條注意事項,並教他既要保證質量又要保證速度,說罷就到別處檢查質量去了。

再返回時,仔細一看老孔鏟過的地方,張紅球突然大罵起來:“孔德彪!好你個屌操的!我白教你半天啦!花搭板帶冒鋤,這是人鏟的地嗎?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呐,你這不是撒尿拉拉湯兒——活糟踐人嗎!”罵完,又耐住性子給老孔講解一遍,講解當中,不斷地夾雜著那句半是氣憤半是強調的口頭禪——屌操的。他重點是講鏟地應如何協調步伐,他講得很耐心:“你這屌操的注意啊,右腿在前,左腿在後,別屌操的兩腿並在一起,像個夾襠狗似的……”老孔唯唯諾諾,仔細地聽,仔細地看,終於在張紅球的反複指導下掌握了基本要領。再動手鏟起來時,果然順暢許多,遇到難纏的糊腚草,他就蹲下去用手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