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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劁事

於是,結紮,這個可怕的詞兒,就深深地楔入了幺屯人的腦溝。然而,幺屯人還是沒弄懂這件事,以為是要將人身上那些要緊的部件統統拿刀給割了去。一時間,從二十左右小媳婦至四五十歲老婆子,一律的惶惶不可終日,總覺自己褲襠那兒涼颼颼的。有個膽子特別小的半大老婆子,給嚇得哭唧唧的,聽到那“劁”字渾身就哆嗦,從早到晚寢食俱廢。

劁,即閹割,有時也說成騸。在幺屯,閹割豬狗叫做劁,倘若閹割牛馬驢,就說是騸。劁母豬,是在豬小腹的側麵割開一道寸八長的口子,然後將手指伸進去左右地掏,三掏兩掏,掏出一攤血糊淋漓的玩意兒,再拿彎彎的扁針縫好刀口。這功夫,劁手站起身來,往往連撮紅傷藥也不給撒——其實那紅傷藥最普通不過:將秋後的老黃瓜掏去瓤子,朝裏麵裝滿生石灰,封好,放在通風處陰幹。用時,將裏麵的生石灰研成細末,就是上好的紅傷藥了——爾後,朝母豬屁股踢一腳,喝道:“走!”就算完了事。母豬痛苦地哼著,跑向一個僻靜處休養生息,通常卻也並不感染發炎,更不會輕易死去,隻是從此以後不再能繁育後代。劁公豬則極為容易。若人手少,怕摁不住,便拴牢四蹄,給那隻尖利的長嘴巴也捆上一道繩;劁手隻須割開卵皮,擠出那兩個肉蛋,再將卵皮潦草地縫幾針即可。騸驢馬之法與劁公豬如出一轍。騸驢馬隻騸公的,沒聽說有騸母驢母馬的,因為母的要留著下駒。鄉村裏,大牲畜拉車拉犁拉碾子磨,是好東西,繁衍得越多越好。劁手最愛劁公豬騸公驢公馬,皆因為事畢之後可得兩隻沉甸甸肉乎乎的蛋。將那血糊糊的物件兒捧回家,洗淨切了,或炒或燉或紅燒,用它下酒,香熟無比。

騸公牛卻另有一法,是捶不是割。先將公牛牢牢綁定,再用一木夾板貼卵根夾住,讓兩隻碩大的肉蛋鼓凸在外,然後劁手操一根粗憨的老榆木棒,運足力氣,照準那兩隻鼓凸的肉蛋,嘭嘭嘭嘭嘭,一頓亂棒,將肉蛋捶碎。

在幺屯,騸公牛算是娛樂方麵的一宗盛事。每每是,騸之前現場周遭就圍成密匝匝的人圈,男女老少都有。亂棒起落之際,被騸公牛慘叫不止,那一聲聲低沉而絕望的哀嚎傳出十裏開外,聽得滿大甸子的野物心驚肉跳。幺屯人卻能於驚竦之餘,體會到一種奇特的樂趣。有那厚臉皮的半大媳婦,伸長了脖子,專去看公牛肚腹上那痛得瑟瑟發抖的牛鞭。有時恰好遇著一頭憋了尿的牤子,稍不留神,日——!牛鞭裏滋出的尿水箭一般躥出,就能射哪個媳婦一頭一臉,引得圍觀的人轟然大笑,並成為日後經久不衰的笑談話題。——騸公牛實在有趣得很。

四老頭是遠近聞名的好劁手。這輩子,他吃過多少驢馬豬狗的肉蛋,自己都記不得了,反正是十天半月吃不著肉蛋,他就到處踅摸,幺屯沒的可尋,就去外村攬生意。於是,每次打外麵歸來,人們總能看見他拎回幾隻肉蛋。

幺屯人知道,吃啥補啥。於是,四老頭就常常燒膛。燒得厲害就洗冷水澡。一來二去,他養成了用冷水搓澡的習慣。常常是,數九寒天,一大早起來,就在院子裏用帶冰碴的涼水渾身上下地搓。鄰人像看稀罕玩意兒似的;通常但見他隻穿一條褲頭,搓得熱了,整個人在寒冷的晨光裏,酷似一條碩大的紅蟲。

前些年四老婆兒大歪桃死的時候,有那嘴損的就連真帶假地作踐說,老家夥總吃肉蛋,燒得不行,就沒黑沒白地胡搗自己的拐腿老婆兒,結果是,一股勁給搗到墳窟窿裏了,可他不肯歇手,又去搗自己那個守寡多年的兄弟媳婦,眼瞅這半大老婆兒也日漸地發苶,看看也要給搗毀了。還有的說,他東西南北地亂竄,借劁豬騸馬為由頭,打野食兒,弄那風流韻事,而且據說,從不計老醜肥瘦。

可作踐歸作踐,遇有劁豬騸馬的勾當,還得請他。他那把小扁刀子實在是利索,捶那牤牛蛋也真下得去手——換了別人,誰聽得了那驚天動地的牛吼?

近些天,幺屯人忽然惶惶不安起來。就好像晴天裏起了個霹靂,他們麵臨著一個極其可怕的事情——要劁人了!這是千真萬確的。而且,是上麵發下來的指示,用王工作隊的話說:“誰敢不從誰就是違抗黨中央偉大戰略部署。”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前幾天,地包天李秀秀從縣裏開會回來,召集全體社員大會,傳達了一個文件,說是要實行計劃生育,這個那個,夾七夾八念了一大套。最後,王工作隊總結時斬釘截鐵地說:“這是黨中央部署的一項偉大戰役,在咱幺屯這塊陣地上,要速戰速決,要打殲滅戰,不搞持久戰。”

幺屯人對開會聽文件一向不大感冒。抽煙,咳嗽,奶孩子,扯淡,對那文件並沒留意去聽。最後地包天說到具體細節,提到手術,說要割什麼輸卵管、輸精管,人們才注意起來。再一細聽,竟覺得事態極其嚴重。聽來聽去,有人聽明白了,便嚷道:“好家夥,這不是要劁人嗎!”“劁人”二字一出,會場頓時彌漫開一股緊張恐怖氣氛,都在抻個脖子靜靜地聽下文。但會議已近尾聲,沒有什麼下文可聽了。

婦女們個個惴惴不安,禁不住相互探問,這一個說:“誰該劁啊?”那一個說:“你沒聽文件上說嗎,適齡婦女,就是結了婚的,能生養孩子的,都得挨這一刀。”這一個就雙手捂住胯間,渾身癱軟下來:“哎喲我的媽呀。”有的婦女並不甘做那俎上的魚肉,便又回想起來:“文件不是說男人也能做手術嗎?那咋還非得咱女人挨刀呢?”旁邊有人馬上反駁道:“男人挨了刀就成了太監,廢人一個啦,誰去養家糊口?再者說,夜裏拿啥戳你那×窟窿呢?”聽到這話,婦女們絕望了,那妄想脫逃的惟一退路也被堵死——是啊,男人成了廢物,這個家還是個家嗎?會場上,女人們麵麵相覷,雖自知不免,也無法可想,但喳喳之聲仍不絕於耳。主持會議的張紅球幾次宣布散會,人們才忐忑不安地走出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