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解說
老孔蔫蔫的,找背靜處撒了泡尿,其實故意要落在人群後麵。他磨磨蹭蹭係好褲帶,忽然發現身後有個人站著不動。細看卻是七爺。不待發問,七爺先開了口:“那共榮圈早年常聽人說起,到底是個啥東西?”老孔稍覺意外,但還是給七爺詳細解釋一番。七爺聽罷沉吟半晌,隨即朝老孔擺擺手:“德彪哇,別在意李富貴。那人忒嘎古,我就不佩服他這個。”
在老孔來之前,幺屯的文化格局堪稱三足鼎立。七爺算一號,四老頭算一號,李富貴也算一號。四嫂那個孬幹事早早地去了縣裏,且後來又喪心病狂,拋妻棄子,便沒有誰將他視為幺屯人,自然不在其列。若論資排輩,無疑七爺居首,這麼多年,遇有疑難或深奧之事,每每都由七爺一錘定音。四老頭則屬野路子,李富貴呢,還算正統些,怎奈根底不深,二人權衡下來,當在伯仲之間。
有了老孔之後,情形便大不一樣。不管老孔身份如何,人們用何種眼光看他,有一點卻是不容置疑,那就是,老孔是正宗的文化人,而且拿幺屯人的見識去衡量,還探不出他的深淺。李富貴自恃甚高,幾次三番地與老孔暗中較力,無奈彼此相差懸殊,老孔每次都將對方揮來的重拳,以四兩撥千斤之巧,隻那麼輕輕一帶,而盡遣全力的富貴老師,每次都像一隻失重的布口袋,趔趔趄趄,最終噗通一家夥跌翻在地,不得不掩麵含羞而去。李富貴自知不敵,但他卻不認賭服輸,總拿怨恨的眼神去瞟老孔。四老頭這人不像李富貴,還有自知之明,他根本就不去和老孔比試高低,他知道自己肚子裏裝的是些啥貨色,因而從來就沒想過和誰比試文墨。何況他見七爺那麼高看老孔,就知道老孔肚子裏裝的必是真家夥。
七爺也沒想和老孔比,他看出老孔內裏很深,可究竟有多深,他還拿不準。他有個好奇心,那就是總想探探孔德彪這人是多深的水。前兩天,老孔撿糞,在幺河邊和七爺偶然相遇,七爺曾有意無意地考問他一回,七爺看似在跟他說閑話:“德彪哇,我有一事不明啊,你說說,這文化大革命咋就說來就來呢?好像沒啥由頭兒哇。”老孔聽了,衝七爺淡淡一笑:“七爺,春風夏雨秋霜冬雪,不也是來也無由,去也無由?天意呀——天意從來高難問。”七爺聽罷,一臉的肅然,忙說:“就是,就是。”見孔德彪如此從容應對,七爺不想再考問什麼,他知道,再考問多少都是徒勞。他點點頭,沉吟半晌,又說:“德彪哇,你就在咱這小屯子老老實實眯著。——眯著,懂嗎?”老孔連連點頭。七爺說:“啥也別想,就想一件事。”老孔熱切地看著七爺:“七爺,你說,哪件事?”七爺拿胳膊碰碰老孔,慢悠悠地說:“你自己這身子骨。”老孔一聽,眼眶便濕了,忙不迭地點頭應承。
有一次,老孔遵張紅球之命,給隊部裏寫了幾條大字標語,那遒勁的氣韻,讓王工作隊看了都暗暗稱奇。王工作隊觀賞時恰好小抽巴也在場,他見王工作隊眼神裏流露出一絲讚賞之情,不禁大為驚異,方知孔德彪確實有兩下子。過後,小抽巴碰見七爺,湊到跟前,像是透露一件秘聞似的告訴七爺:“沒想到,那孔德彪寫大字塊兒還真有兩下子,連王工作隊看了都這個。”他邊說邊豎起一隻大拇指。七爺語調淡淡地說:“是嗎?”見七爺對此事並不熱心,小抽巴還以為七爺瞧不上老孔的字,便將口氣一轉,又說:“不過聽說孔德彪這家夥愛寫反詩,人也忒他媽窩囊。”誰料七爺虎地一瞪眼:“窩囊?你屌操的倒不窩囊,也給我寫個反詩看看!”小抽巴鬧個大窩脖兒,他明白了,七爺心裏終是護著老孔的。
幺屯的文化生活實在簡單得很。大都是,為一點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顛來倒去的,考證了又考證,探討了再探討。不過,這也應算鄉野文化的一種。這種文化七爺顯得最為淵博,說起來總是頭頭是道。李富貴呢,也偶爾露崢嶸。他那幾本無名無姓的古書幫了他不少忙。那幾本書蟲吃鼠咬,汙跡斑斑,用他媳婦的話說,是一堆尿臊巴唧的玩意兒,可李富貴視如珍寶,輕易不肯示人,偶爾拿出來露露麵,也是在人前晃那麼幾下,又很快拿回去藏好。他十分清楚,那東西是他在幺屯牢牢把持教壇重地並賴以安身立命的本錢,同時也是與七爺及四老頭抗衡的殺手鐧。也別說,有時為爭執點什麼,李富貴突然祭出某本古書,竟可以教七爺嗒然若失。諸如對商音的探究,還有對過篩子這一刑罰的考據,均屬此類。
還有一類是帶有民間色彩的文化,那就是說書講古。說得多的,是三國、水滸、西遊、聊齋、黃狐二仙、傻姑爺、呆秀才之類。此類文化四老頭占居上風。他口齒伶俐,眉眼傳神,善於葷事素講,素事葷說,對故事情節的處理顯得極其圓熟,邊縫溜得巧,包袱抖得脆,一到農閑,老少人等都愛往他那兒湊。
此外再有一種文化,可說是正統的了,那就是以李富貴所轄那群鼻涕娃為標誌的幺屯學府。別看那些鼻涕娃不起眼,當他們坐在教室裏,扯開喉嚨,低一聲高一聲地念那些課本時,過往之人聽了,心中自會生出一種特別的神聖感。那是學堂嗬,那裏有孔聖人的流風遺韻呐。村人是不懂學問為何物,但他們知道敬畏孔聖人,知道念書就會出息人,有錢賺,有官做,有俊俏女人可娶。因此上,無論李富貴樣貌舉止多麼的不堪,也無論他那養漢的老婆名聲多麼的臭,人們罵歸罵,內心深處還是對富貴老師另眼相看。要說幺屯人也真是怪,雖說存著對李富貴的敬畏之情,覺得他與耪地掄鎬的老農大不一樣,可許多時候,又對李富貴的言語行狀極其排斥,不管大人小孩,動輒張口即罵,猛揭他的家醜,開口要麼便罵他是放屁,要麼便是你那養漢老婆如何如何。老孔也品出了幺屯人的這一獨特心理,並且他自己也有切身感受——他覺得,幺屯人平素對他的態度,也是既敬畏又輕蔑的。老孔明白,人們敬畏的是文化,而這輕蔑,則大半是源自解放以來幾番的貶斥文化及踐踏文化人,實乃社會及時代流風所致,怨不得哪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