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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吃糞

老孔一是被那十六個工分所誘惑,二來,他也想盡快地息事寧人。況且,再僵持下去,誰知道那八寸又會出什麼更令人不堪的花樣呢。他慢慢地直起腰,將四齒鐵叉戳靠在圈牆上,也不說話,接過煎餅就吃。吃著吃著,覺出滿嘴都是豬糞味,便知八寸在煎餅裏做了手腳。他並未停下,一狠心,將剩下的那口也填進嘴裏,三嚼兩嚼,咕嚕一家夥給咽了。

在幺屯,糞是很重要的東西,幾乎僅次於糧食。化肥有是有,不過那是稀罕物兒,價錢又貴,莊稼人沒幾個愛弄那玩意兒。於是,各種禽糞畜糞就成了好東西。以肥力而論,自然,人的糞便最金貴,因其數量少,一般隻是種蔬菜時才舍得用,還要摻雜些熟土和草末。其次是豬狗雞鴨糞。再次是牛馬驢騾糞。幺屯人輩輩有撿糞的習慣,個個輕車熟路,挎隻柳條筐,提個糞鏟子,出去轉那麼一圈兒,就能撿到滿滿一大筐,有時候人多糞少,還相互搞些勾心鬥角的把戲。

老孔自從來到幺屯,就被規定每天早上要撿兩大筐糞。八寸心眼孬,特意給老孔找了一隻特大號的柳條筐,那筐盛起東西來,要比平常筐子多好多。老孔本不會撿糞。起初,他轉悠一大圈也撿不到半筐,於是隻好起大早,常常是淩晨四點鍾就摸黑出去了。慢慢的,他琢磨出經驗來。他發現,撿糞之法歸結起來不外兩大類,一為四處出擊,一為守株待兔。

他慣常用的是四處出擊法。他轉遍了幺屯的溝溝壑壑,哪棵枯樹,哪撮草叢,哪個土包,他全熟悉。他知道哪種牲畜愛在哪裏屙屎。牛馬驢騾豬隨處亂撒,狗和人一樣,專找僻靜處。有那懂規矩的狗,一年四季屙屎都有專門的地方。老孔甚至認得出,哪泡屎是哪個狗屙的,是白嘴巴還是黑眼圈,是老賊還是騷猴兒,他都能猜個大概其。有些剛撒下的,還騰騰地冒著熱氣,沒法撿,老孔就用浮土或草末子將糞掩蓋起來,留待第二天再撿。經常是,已撿滿了兩大筐,他的“領地”裏還有好多的糞。他依舊是將那些糞掩蓋起來。幺屯的人見他每天早上挎回滿滿兩大筐糞,都很是奇怪,因為,有些撿糞好手在撿滿一大筐後,第二次再出去也往往空手而歸。

有時,起早撿糞的人實在是多,僧多粥少,撿兩大筐絕非易事。別人是為自家撿,少撿一筐沒什麼,老孔是萬萬不能少的,而且每一筐都要裝得冒尖才算數。他每撿回一筐,必須要教哪個領導驗看一下,然後記個數。蒙混過關是不可能的。

逼急了,實在沒的可撿時,老孔也想別的轍。

偷糞是偶爾也有的事,但選擇到誰的糞堆上去偷,老孔卻須再三斟酌。賊亦有道;他偷糞是講究個原則的。別人偷來的糞,他視為不義,便心安理得地去偷;別人越過他人“領地”撿來的糞,他視為不軌,便適量地去偷;別人中規中矩撿來的糞,他情急之下則心懷愧疚地去偷,但有一宗,今天偷了人家多少,明天或後天再如數補還,以求得良心的安寧。一次,實在湊不夠數,在沒有搞清楚的情況下,他偷了不知誰人的半筐牛糞,事後才知自己是發了昏了,居然偷到七爺的頭上,於是當天晚上便悄悄補還了半筐上好的豬糞。

守株待兔法他也運用。但那需要條件。條件是,要去牛群或豬群覓食的地方。牛倌豬倌們將牲畜鬆放到一個水草豐美之處,找個向陽的土坡,抱個大鞭杆呼呼睡覺去了,這時候撿糞人也可以大睡一場,等一個時辰過去,再伸個懶腰爬起來,就會發現,滿大甸子稀稀拉拉的到處是糞。撒開了撿一回,再去睡一大覺。如此周而複始,有時煞是其樂融融。老孔偶爾也能體味到這樂趣。這種方法的局限性在於,就某一固定群體的牲畜而言,其糞便的撿拾權往往約定俗成,是要歸該放牧者所有,除非放牧者因懶惰或其他原因主動放棄。八寸的兒子黃毛放著好大一群豬,黃毛懶得拾那糞,在不做大田活計時,老孔便常常跟著黃毛所在的豬群四處遊動。跟牛群的機會也有,不過牛倌老王頭那人有些嘎古,嘴也忒臊,單拿老孔的隱私耍笑。

撿糞有時要冒一定風險。其主要的風險來自於狗。幺屯的狗咬人的居多;還有許多是偷著下口的,走到近前它並不吭聲,等剛剛走過去,吭哧一口,咬得腿肚子鮮血淋漓,還得趕緊鉸一綹狗毛燒成灰敷上,這是治狂犬病的偏方。

在老孔的撿糞路線圖中,有許多是離人家兒很近的柴火垛,柴火垛頂上或旁邊的草窩裏,十有八九臥著一條狗,而這些柴火垛周遭又都是糞便的聚集處。於是,人狗之間的遭遇戰便常常猝然爆發。開始時,老孔常常被咬,腳脖子、腿肚子、兩隻手上到處傷痕累累,褲子和襖袖也三天兩頭地被撕破,四嫂也不知給他縫過多少回。後來,老孔學精了,就換了一把又粗又結實的鐵糞叉,叉尖也磨得異常鋒利,遇有惡狗襲來,他便揮叉迎戰,由力不能敵到打個平手,漸漸地,取勝的幾率多了起來,直至每戰必勝。再後來遇有惡犬時,老孔幹脆連鐵糞叉也不用了。他專撿那種扁乎乎的稱手的石頭子兒,裝在兩邊的衣袋裏,一有狗來,疾忙掏出數枚,奮力投去,十投而中七八。當然,在此之前,他曾有一段時間苦練投擲之術,廢酒瓶、樹樁子、磚瓦片,以及電線杆上的瓷瓶,都做過他的靶子。所謂熟能生巧,老孔的投擲之術越發的精深,已然邁入幺屯頂尖投手之列,據有人考證,其投擲技藝僅次於老疙瘩和二狗子,頗令幺屯人刮目相看。

這天清早,老孔拾得興起。其時曙色微露,晨光正好。在提溜個糞叉子四下遊走的當兒,老孔竟覺出了幾分悠遊,他心中暗想,拾糞有道,亦有趣,撿拾之間,還真是少了一些小資產階級氣味,多了一些無產階級感情,偉大領袖關於改造思想、脫胎換骨之說,果然大有深意。正想著,忽然,一條惡犬旋風般奔到他的身旁,倉促之間,他掄起鐵糞叉奮力迎敵,爾後,又衝著轉身逃逸的惡犬,嗖地擲出一顆鴿蛋大小的石子,不料,那顆疾速飛行的石子竟準準地楔入敗逃者的肛門內。隨著一連串尖利的慘叫聲漸漸遠去,老孔惻隱之心大發,深悔自己出手過重。他想,雖說一介畜生,畢竟有傷厚道。便暗暗告誡自己,以後出手一定要留些餘地,最多使出七成功力。看看撿夠兩大筐,且大都是上好的豬狗糞,老孔不免生出幾分愉悅之情,振奮之餘,靈感突至,瞬息得詩一首。詩曰:晨昏旁挎柳條筐,輪轉東西南北方。三尺鐵叉磨日月,年來聞矢倍覺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