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渾人
她恍惚覺著,這個人高馬大的公公,身上一定是長著瘮人毛——要不,咋能當司令?她尤其怕那兩條黑黢黢的眉毛和那對圓滾滾的豹眼。八寸的兩條黑眉毛會動,有事或說話時動,沒事坐在那裏也會簌簌地動個不停。小傻丫頭有時偷偷地拿眼覷著那兩條濃眉,心想,那就是瘮人毛吧?八寸的那對豹眼更是了得,一是圓,二是深,三是黑,四是具有威懾力。
八寸雖說拉起了那麼個一串紅戰鬥隊,其實,他並不知曉文化大革命所為何來,更不知道造反屬怎麼一回子事。該造誰的反?為啥要造人家的反?怎個造法兒?統是一本糊塗賬。那回,他去他媳婦娘家白土崗子大隊辦事,特意探訪有關造反的事,聽說人家那裏成立個滿天紅造反隊,詳細一打聽,感覺很有意思,回幺屯後,照葫蘆畫瓢,扯旗放炮,拉起十幾號人,成立了一串紅戰鬥隊,自封為司令。可起初沒人管他叫司令,因為都覺著“司令”這一尊貴的名號實在與他這人相去甚遠。在幺屯人心目中,隻有像朱德、劉伯承那樣的戰將才能稱得起“司令”,就憑他八寸子,也配稱?幺屯人背地裏談論八寸起事造反,都一例地撇嘴搖頭,用四老頭的話說,就是:“禿老鴰插雞毛——那算他媽哪路鳥哇。”
剛拉起造反隊時,七爺找八寸談過一回,七爺用正告的口氣說:“趙大龍啊,我和你爹也算是自小的光腚朋友啦,他那人可厚道哇,現如今你扯旗拉杆子,想鬧扯一回,我可醜話說在前頭,你不能不留個後路哇。”八寸當麵唯唯諾諾,可一轉身,又依然故我,雖不敢大弄,也基本不把七爺的正告當做一回事。
驗老孔褲襠那碼事,幺屯人當時也覺得有趣,當做故事講了好長一段時間,可慢慢的,人們感到八寸那班人還是太殘。幺屯人管窮凶極惡叫做殘。作踐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勞改犯,算什麼本事?那不叫殘還能叫什麼呢。更教人氣不忿的是,八寸他們屢屢糟蹋不知人事的瘋梅子,把個張永海兩口子鬧得日日提心吊膽,有時一夕數驚,覺也睡不成個囫圇覺,飯也吃不成個安穩飯。張永海是身心俱疲,累累見瘦,老婆子更不濟,眼看人都快愁瘋了,整天披頭散發,好似活無常。
其實,八寸已是快到四十的人了。可他那渾——怎麼說呢,究竟有多渾?幺屯的老輩子人說,就沒見過這麼渾的。四老頭的花樣算是多的,也服了氣,他曾對人說:“當年我小得瑟渾是渾,可也沒渾到他這份兒上啊。”四老頭的渾終歸有個底線,一旦觸到那個底線,他就縮回來了,對於那個底線,他有一句比方:“再他媽渾,你總不能跟自個兒的老媽和兒女犯渾吧?”所以說,幺屯人對四老頭的行狀,不管是早年間還是眼下的,總能抱以寬容之心,甚至還夾雜著幾分欣賞。八寸的底線在哪兒呢?沒有。他行事壓根就不去想什麼底線和分寸,怎麼樂意怎麼來。
在東北,各地的鄉村裏,大都有這麼一號,即村痞,鄉下人稱之為屯大爺。八寸便是幺屯的屯大爺。幺屯許多人都在躲他,像躲瘟疫似的,人們的生存哲學是,惹不起總還躲得起。因此,許多時候,這屯大爺便能大行其道。
他渾得實在離譜。幺屯發生的種種爛事,十之八九與他有關聯。他那個“八寸”的綽號自不必說,幺屯盡人皆知,以至於許多人隻知幺屯有八寸其人,而不知道還有個什麼趙大龍。他自小養成的一個愛好就是擺弄生殖器,待到十四五歲時,他的生殖器已大得出奇,超出同齡人好大一截,他媽教他不要擺弄那東西,他瞪起兩眼看著他媽,像沒聽見一樣,氣得他媽滿大街追著打他,一邊追一邊罵:“操你活祖宗的!癩蛤蟆沒毛——隨根兒啊,你不想想你那死爺爺是咋作死的,你不怕得陰寒呐,你那個死爺爺不就是老不正經,打這上頭坐的病嗎?黃皮子下豆杵子,一輩不如一輩,你們老趙家祖墳算是冒了青氣啦!”可不管老婆子怎麼罵,怎麼哭天嚎地,都無濟於事,八寸那副渾相仍是與日俱增。
到後來,八寸漸漸長大,老媽再到大街上去罵,八寸二話不說,就像提溜小雞子,薅著老媽的襖領子把她弄回家去,再一頓臭損。有人曾看見,老婆子挨過八寸的損,嚇得哆哆嗦嗦躲在炕角上或鍋灶邊,像隻避貓鼠。
八寸的爺爺得的陰寒不假,可那人並不渾。據說是有年夏天,八寸他奶奶去幺河接小魚,他爺爺在家裏忽然覺著渾身躁熱,便到幺河西南方向那個大甩灣找人,找到後不容分說就把那老婆兒摁倒在河邊草甸子上了。那天是個大熱天,完事後他爺爺渾身熱汗淋漓,趕緊脫巴脫巴就跳進了幺河。洗完澡還沒覺怎樣,當晚才發現小肚子裏有蹊蹺,七扭八歪的不對勁,趕忙找四老頭看。四老頭問清楚來龍去脈,斷定是著了陰寒,說這路病忒邪乎,自己治不了。八寸的爺爺舍不得花錢去縣城看病,回家熬了一大碗薑湯,咕咚咕咚喝了,也就沒去多在意。不料第二年春天,他就突然得暴症死了。四老頭跟人說,那還是死於陰寒。
自此以後,八寸的老媽單怕“陰寒”二字,她覺著陰寒要比任何絕症都可怕。她見八寸自小就喜好那個,就總怕也著了陰寒,死在那上頭;她倒不吝惜那渾犢子是死是活,她擔心的是老趙家就這麼一個單傳獨子,怕給老趙家絕了後,對不起疼她一輩子的老顢呐。此外她還有一怕,那就是,他見八寸沒事時老擺弄那東西,紅鮮鮮的,教她心驚膽顫,她擔心這渾犢子哪天上來那股子邪勁,去禍害人家的大閨女小媳婦。於是,她在八寸十六歲那年,極力攛掇老顢,在距幺屯很遠的白土崗子大隊,托人給尋來一個媳婦。鄰近幾個大隊多少知道點內情的,沒人把閨女往火坑裏送,幺屯的閨女更不用說,一提起八寸,都惡心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