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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憶苦

有一回電影裏演了一個四川的大財主,說他專吃人奶,養著好多奶媽子。這個電影教幺屯人笑了好長時間。有的就罵:“恁大的人嘬奶吃?這電影是哪個編的?屌操的真會說笑話啊。”李富貴一貫相信政府的宣傳,便堅稱那是真的,並說大財主把莊園修得像皇宮,還建有水牢,專關造反的窮苦人。幺屯人卻不信,他們仍覺著那個吃人奶的故事忒離譜。

論成分,幺屯貧下中農居多,富農好歹有幾個,地主就隻張永海一戶。張永海家世代是小財主,日子過得輩輩都那麼殷實,可也不見大富。他家幾代人在幺屯口碑不錯,算是厚道人家,對長工和下人不打不罵,從不克扣工錢,農忙時一律給長工蒸黏豆包,白菜大豆腐燉豬肉,管夠吃。給他家做工的夥計都盼著農忙。鄉裏鄉親有了為難遭窄也肯幫幫錢物,不少老絕戶棒子死後,都是老張家給出的棺材板。幺屯上年歲的人,看了那些地主殘酷壓迫剝削農民的電影,都“咦”、“咦”地驚詫不已,說那是瞎扯淡呢,人咋會恁狠?都不信。年輕人經常問年老的:“給地主幹活苦不苦?”年老的總是說不苦,還說:“一到忙季,人家就給蒸黏豆包,一色兒的大黃米,那叫個筋道。”有一回電影裏演了一個四川的大財主,說他專吃人奶,養著好多奶媽子。這個電影教幺屯人笑了好長時間。有的就罵:“恁大的人嘬奶吃?這電影是哪個編的?屌操的真會說笑話啊。”李富貴一貫相信政府的宣傳,便堅稱那是真的,並說大財主把莊園修得像皇宮,還建有水牢,專關造反的窮苦人。幺屯人卻不信,他們仍覺著那個吃人奶的故事忒離譜。

有一陣子,到處興起憶苦思甜。教苦大仇深的老貧農回憶舊社會如何遭受地主的剝削和壓迫,以便喚起大家對新社會的熱愛。幾乎村村都在開憶苦大會,一時間隨處可以聽到淒慘的歌聲。那支專門用作憶苦會的主題歌,名子叫《 天上布滿星 》,聽起來淒慘無比。

王工作隊趕緊派出李秀秀,去全縣憶苦思甜典型太陽升大隊取經。很快的,李秀秀取回真經,二人就會同張紅球,緊鑼密鼓地張羅開憶苦思甜大會。

張紅球立馬就要安排兩個婦女,到地裏薅一些莧菜和灰菜,準備做憶苦飯。王工作隊說:“憶苦飯先不忙做,這出戲咱還沒有主角呐。”張紅球不解:“主角?啥主角?”王工作隊說:“憶苦的人還沒著落呐。”地包天抿著上嘴唇,提示張紅球:“這個人選要恰當,必須是苦大仇深的老貧農,根據我頭幾天察訪的情況看,這人還必須得有一定的口才,不然,上了台吭哧癟肚的,會誤事。”

張紅球聽她這麼一說,在那裏齜牙咧嘴地撓開腦袋了。他將幺屯那些老家夥在腦子裏一個個過著篩子,一邊轉著那兩隻牛眼一邊嘀咕:“找誰呢?苦大仇深的倒是有兩個,一個中風不語,另一個人性不咋地,一貫的偷雞摸狗不說,還愣霸著親家母,明鋪暗蓋的,把親家攆到小倉房裏,一宿一宿地幹熬,這種人咋能上主席台呢。”

地包天有些焦躁,她嫌張紅球磨磨唧唧的缺乏魄力,不耐煩地說:“這不行那不行,到底哪個行啊?想想!好好想想!好歹是個二百多號人的屯子,不可能沒有哇!你這隊長咋當的?”張紅球被她催急了,也焦躁起來:“我這不是在使勁想呢嗎?沒有就是沒有,你屌操的急也沒用,有本事你現生一個給我看看!”

王工作隊擺擺手,示意兩人稍安毋躁,然後,他語氣溫和地對張紅球說:“紅球隊長啊,這是個政治任務,咱必須不惜任何代價地完成。不——惜——任——何——代——價,明白嗎?”又低聲對李秀秀說:“注意工作方法。”然後,他眯起兩眼,倒背著兩手邊走邊自言自語似的說:“至於這個人選嘛,找不到苦大仇深的,給地主當過長工或打過短工的,隻要具備一定的口才,又不怯場,也可以考慮嘛。”張紅球瞪著牛眼珠子,大惑不解:“那——不苦大仇深,還憶啥苦呢?”王工作隊拍拍他的肩膀,笑一笑,說:“紅球隊長啊,革命有時候需要策略呀,你沒聽毛主席他老人家是怎麼說的嗎,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嗯?”

張紅球不吭氣了,他歪著頭又在重新給老家夥們過篩子。王工作隊這麼一降低標準,無疑擴大了人選範圍。想著想著,張紅球忽地一拍大腿,說:“對呀,七爺呀!要說講故事,那可是鐵嘴呀。”王工作隊一聽說七爺,不禁猶猶豫豫的,他知道這個七爺的脾氣秉性,那是另一路人,就問:“他?行嗎?”張紅球說:“我看行,一來他也是貧農,十七八歲那會兒在張永海他爹手下吃過勞金,啊,就是當長工,二來他這人不怯場,三呢又能說會嘮。”王工作隊還是有些不滿意:“他不是在軍閥張作霖手底下當過兵嗎?”張紅球說:“張作霖又不是蔣介石,怕個毬哇。”王工作隊不甘心,又盯問一句:“真就沒別的人選啦?”張紅球肯定地說:“沒啦,真沒啦,幺屯那幾個老棺材瓤子都在那擺著呐。”又說:“七爺可是有水平啊。”無奈之下,王工作隊也隻好點頭同意。接下來三人便商議憶苦會具體事宜。

過後,張紅球去請七爺,七爺卻說什麼也不幹,把個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似的。張紅球翻楞著牛眼珠子,苦思良久,忽然想到七爺最愛的是煙和酒,便生出一計來,他笑著說:“完事以後,隊裏給你買五斤蛤蟆頭煙兒,再加兩瓶蒿城老窖,咋樣?”七爺一聽,兩眼霎時亮了一下,他沉吟有頃,臉上浮出一絲壞笑,心說:“憶憶苦也壞不了張永海啥事,我他媽先鬧些個蛤蟆頭煙兒和蒿城老窖再說。”於是滿口應承:“行。就這麼著。”剛答應下來,忽然又問:“當年張永海他爹對人不賴,我咋憶這個苦呢?”張紅球聽了一愣,他確實沒想過這個問題。老人們都說,張永海他爹早年在幺屯是公認的老好人,從不為難鄉親,雇用夥計一向講信用,工錢不拖不欠,分毫不少,鏟割季節還特意蒸黏豆包給夥計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