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粥
見八寸毅然舍出那盒藍蝶牌煙卷,人們紛紛圍攏來。小抽巴果然飯量驚人,吃法也甚是別致,但見他將那尖嘴插進老海碗裏,再不抬頭,呼嚕嚕的啜粥聲中,惟有一條喉管急劇地上下滾動,直看得圍觀的人目瞪口呆。最後一碗粥,卻喝得極其艱難,小抽巴是歇了幾歇才硬喝下去的。喝完,便偎在那裏,像一條被拋到岸上的魚,張了那嘴,隻管咻咻地喘。
農業學大寨的口號喊了有幾年了,近期又掀起新高潮。各村的廣播喇叭成天播放那首歌,那詞句都已爛熟:“學習大寨呀趕大寨,大寨的精神放光彩……”王工作隊和地包天輪番去縣裏開會,回到幺屯也大會小會地講。最後,具體落實到行動上,就四個字——改土造田。怎麼叫個改土造田呢?就是把某一地塊的表層土——不管多麼肥沃——統統挖開取走,再將別處的土拉來填上。或者,將好好的一片綠油油的大草甸子,毫無章法地圈上十畝八畝,挖去草皮,換上從別處拉來的河泥土。那麼,這樣的一塊地就算是改造過的田地了,稱為“大寨田”,而這種做法,也就順理成章的,被視為響應農業學大寨的號召了。鬧得歡的,公社或縣裏還去開現場會,駐隊工作組和隊幹部照例的要披紅戴花,做典型發言。
幺屯人對這件事反應十分冷淡。深究起來,人們冷淡它的原因在於,根本看不見它的前景。在幺屯人眼裏,改土造田與祖祖輩輩慣做的耙播鏟趟不同,那些活計幹起來心裏塌實,幹得好秋天必有個好收成,那道理是擺在明處的。改土造田卻是另一回事。有時,好好的熟土給挖走了,換上些別處移來的生土,堿性大,裏麵盤著的草根絲絲絡絡,又沒肥力又愛板結,它到底妙在哪兒,幺屯人實在看不出。可這一番來頭大,聲勢猛,又是文件又是標語的,看來是非要鬧出個子醜寅卯不可。偏偏這幺屯人凡事愛較個真兒,多奧妙的事也得說出個裏表來。對此,李富貴吭哧癟肚,努了半天勁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四老頭呢,光會罵雜,他哪解得了這個謎兒?若論起來,老孔書底子最深,耍了那麼多年筆墨,應該懂這裏的蹊蹺,可他又不敢說三道四。於是,人們便紛紛請教七爺。七爺倒爽快,回答隻一句:“別問恁多啦,這事嘛,準是上邊哪個屌操的又昏了頭啦。”
按說,幺屯的土質那叫個好,隨便在哪裏拿鐵鍬一挖,都是油黑的土,足有一米來深,再往下挖是黃沙土,接著挖下去就是潮乎乎的河流石。這種土質最耐旱,因為下麵的河流石蓄著地下水;趕上澇年頭也不怕,河流石滲水性好,雨水很快就被吸收到河流石層。周邊大隊的人都眼熱,羨慕幺屯的地旱澇保收。歉收年頭,別的大隊日值也就幾毛錢,幺屯平常年景也能掙到一塊五六,十裏八村的大姑娘都願意往幺屯嫁,其實嫁的不是幺屯的小夥子,嫁的是幺屯的好土地。就說張紅球媳婦焦鳳蘭吧,人又靈模樣又俊,隻為幺屯日子好過,就從河西太陽升大隊嫁過來,跟了那麼個又銼又愚的人。與張紅球同樣有著豔福的還有好幾個。後屯那個半仙兒老苟頭,前些年來幺屯給人相風水,就曾滿懷嫉妒地說:“你們幺屯老遠一看霧氣沼沼的,風水好啊,望著佛首峰,傍著幺河水,土地肥得吱吱冒油,真是血鼻子——沒治啦,連瞎目杵子都願意在你們西大甸子上掏洞。”
每年開春的時候,鄰村的小嘎子們都愛往幺屯的大甸子跑。跑去幹啥呢?是拎著鐵鍬和水桶灌瞎目杵子。瞎目杵子,即鼴鼠,渾身黑褐色的皮毛,小眼睛,尖嘴巴,前爪尖利,最擅掘土掏洞,一般晝伏夜出,白天偶爾也出來曬曬太陽。春季水清草嫩,食物豐富,它們個個都吃得圓滾滾的。逮瞎目杵子是最容易不過的事。遠遠的,看見它們洞口處堆起的小土丘,走近一看是新鮮的濕土,就可斷定它們十有八九正藏在洞裏睡大覺呢。用水桶去水塘裏打來一桶水,往洞裏灌下去,待洞口咕嚕咕嚕的水泡一平息,它們便要鑽出來。這時,小嘎子們舉著鐵鍬,早在一旁等不及了,沒等蒙裏蒙登的瞎目杵子弄明白外麵的光景,隻聽啪的一聲,天靈蓋上早挨了重重的一擊。然後,也無須剝皮,將它囫圇個兒地用黃泥裹上,攏一堆幹柴火便燒,怕不熟不透,再埋入炭火裏煨上半小時。到時候撥出來,揭去焦泥,皮毛早被烤得黃酥了。鹽末兒、大醬、蔥蒜等物是須預先帶在身上的。一塊塊撕下來就著佐料吃,那一刻,真不知世間還有沒有比這更香的美味。因此上,在野甸子裏烤瞎目杵子,就成了小嘎子們每年開春必有的保留節目。
老孔聽說過烤瞎目杵子,有兩回聽得嘴角處直淌哈喇子。一次,號稱孩子王的二狗子送給他一隻烤好的瞎目杵子,焦黃焦黃的,熱氣騰騰,拿鼻子聞聞,別提有多香。回到小土屋,老孔就著二兩小燒,把那隻瞎目杵子吃得一幹二淨。第二天那幫小嘎子才告訴他,那不是什麼瞎目杵子,而是一隻大水耗子。
老孔受到捉弄,並不生氣,反倒與那幾個小嘎子有了交情。老孔很喜歡鄉間的各種小遊戲,便跟小嘎子們學。下五道最容易不過,學起來沒費多少力氣;但下老夾則不那麼簡單,裏麵的道道精深著呢,每下一局都不亞於打一場小小的戰役。他聽說二狗子下老夾下得最好,就拜二狗子為師,學下老夾。他學得極其認真,從布“小井”開始,到怎麼做“三斜”、“四斜”,乃至於做“大鞭杆”、“通天”。一步步學來,竟入了門兒。最後居然登堂入室,在那幾個小玩家裏,成了僅次於二狗子的好手。那以後,二狗子一班人雖說老惦著看一回他那毬,但再也沒拿水耗子糊弄他,一有空閑就喊老孔去大草甸子,捉瞎目杵子,套鵪鶉,然後烤著吃。
老孔對這片藏滿各色野物的大草甸子簡直是著了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