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代課
沒一個時辰,老孔已然醉得抬不起眼皮。繼而仰躺在草地上,把兩腿擺成一個碩大的“八”字,嘴巴洞開,齁聲大作。淘小子們見時機已到,忙上前七手八腳剝露老孔下身,嘻嘻哈哈地用手揪扯那兩隻毬,又細細探究一回被人哄傳已久的怪異之處。淘小子們“咦”、“咦”地連聲驚詫。直至見那龜頭裏淅瀝地灑出幾顆尿滴,才哄笑著為老孔套上衣褲。
幺屯小學總共三十幾個鼻涕娃,四個年級,教員呢,也隻耍李富貴一杆老槍。這一陣子,李富貴時常被人奚落,不爭氣的養漢老婆也好似貓兒進入了發情期,今天是王傻子,明天又換周磕巴,左一出兒右一出兒,屢屢教他灰頭土臉。李富貴心有不甘呐。他想,我一個堂堂斯文人,也算是知天文懂地理,咋就弄到這步田地,成了幺屯第一號綠蓋兒王八?於是,他想拿一回架子,借此警醒那些耍笑他的糊塗蟲們——在幺屯教育界乃至文化界,他李富貴是蠍子拉屎——毒( 獨 )糞( 份 )兒啊。幺屯絕離不開他李某人啊。
這一天,他找到張紅球說:“紅球隊長啊,我這些天身體不好,上著課老是頭暈,看來是必須臥床休息啦,你另找個代課的吧。”張紅球看看他,說:“你這不是好好的嗎?”李富貴說:“別看我表麵像個好人,我這腦袋裏轟轟轟的一個勁響,像是有幾百隻瞎虻亂飛亂撞。”張紅球說:“你教我找誰去?你還是克服克服吧。”李富貴正話反說:“咱幺屯離開我這臭雞子兒還真做不成槽子糕啦?”張紅球朝他瞄一眼,忽然笑道:“富貴老師,沒想到你還會弄這景兒呢。”李富貴急扯白臉地說:“我是正人君子,咋能混同於普通老百姓,瞎扯犢子呢。”說完,又斬釘截鐵地補了一句:“反正我必須臥床休息!”張紅球仔細看看李富貴那張苦瓜臉,有些驚詫,不禁惱怒道:“咦?這屌操的,老太太的臊尿罐子——你還端起來啦。”李富貴這回是下了決心了,他必須要教幺屯人重新認識李富貴是何許人也。他假裝痛苦地皺著眉毛,用大拇指不停地揉著太陽穴,一邊嘴裏喊“頭暈”,一邊腳下拌蒜似的往家走。張紅球一時還真沒了轍——舊社會那會兒,官還不踩病人呐,即使明知拿架子,你又能把他怎樣?
張紅球來到隊部,把這事向王工作隊做了彙報。王工作隊不耐煩地說:“找個代課的嘛,這種小事也來問我。我這心裏想著整盤棋呐。”張紅球哼了一聲:“你看看幺屯這幾頭爛蒜,誰能代得了呢?”王工作隊也不言語了,半晌才說:“要不——停幾天課?”張紅球直撥拉腦袋:“停不得,停不得,一停課,那幫小嘎子還不得王二小放羊滿山跑?那就瞎菜啦。”說著話,他把那對牛眼珠子轉了幾轉,忽然一拍巴掌:“哎,有啦!找孔德彪代課,他不是個大文化人嗎?”地包天在一旁插話道:“他那身份能行?”張紅球不以為然地說:“不就是給小嘎子教個課嘛,他敢作啥妖兒?”王工作隊想了想說:“也隻好拿他救急啦。”
張紅球趕緊到地裏找到老孔,通知他馬上到學校組織學生上課。
由於事出突然,老孔有些受寵若驚。他萬沒想到,今生今世自己還能和書本再打交道。他甚至有些激動,蒙裏蒙登地問張紅球:“怎麼個教法兒呢?”張紅球嘲諷地笑笑,說:“你識文斷字的,還問我咋教?”老孔也忍不住笑了,忙說:“看我這人,都糊塗啦,自然是照書本教啊。”又問:“什麼時候去學校?”張紅球一瞪牛眼:“馬上啊。”老孔不敢怠慢,忙忙地奔回小土屋,換了一身幹淨衣褲,即刻馬不停蹄地奔了小學校。
小嘎子們正群龍無首,鬧哄哄地你追我打,撕皮捋帶,忽然看見走來個衣冠楚楚的老孔,一問才知是來代課的,幾十雙小眼睛裏霎時放出異樣的光,趕緊規規矩矩坐好,而每一張臉上卻透出刁鑽,又分明帶著頑劣。隨即,有個女孩繃著麵孔,頗有威嚴地主持著起立敬禮的儀式。老孔猜她是班長。
給小孩子講課,在老孔還是頭一遭。他不免有些慌亂,不知該說大人話呢還是該說孩子話,倉促間問了一句:“你們該學什麼啦?”因是四個年級,課程參差不齊,回答也就五花八門。一時間教室裏亂哄哄的,最後演變成好幾派各不相讓,爭吵聲震耳欲聾。終是幾個大男孩喉嚨粗些,教老孔聽清了,那吼聲是“造句”。於是老孔就打著手勢往下壓製吵鬧聲,卻沒人理會他。這時隻聽二狗子陡然吼出一句:“都給我閉上那×嘴!”隻這一句,滿屋霎時鴉雀無聲。老孔也被這句突如其來的吼聲嚇了一跳。他感激地朝二狗子笑笑,然後猶豫著說:“好吧,這節課從一年級到四年級都是造句。”不少小嘎子一聽全是造句,況且老孔如此的優柔寡斷,臉上不禁現出些許迷茫來——俺李老師可從沒這麼安排過課程呀。但迷茫過後又是一陣新奇,都覺得新來的孔老師好玩,便又歡呼雀躍起來,翻本的翻本,掏鉛筆的掏鉛筆,準備造句。老孔卻站在那裏一個勁抓耳撓腮。
雖說先前在省報做著副主編,可畢竟是倉促上陣,加之隔行如隔山,這課程怎麼講,老孔心裏一點譜沒有。他懊惱著,恨自己得意忘形,竟沒想到來之前該臨時備備課,哪怕打打腹稿也好啊。他怕題目太難小孩子吃不消,便出個簡易的,教大家用“隻要”一詞造句,並寬限說,句子文通字順都算對。
大約半數的小嘎子頗感失望,他們覺著這題目太過簡單。果然,不出三分鍾,便有好幾隻黑黢黢的小手參差地舉起來。老孔和二狗子熟,就教他回答。二狗子胸有成竹,起身便答:“我家豬崽昨天丟了一隻要不是我妹眼尖就找不到啦。”答完,沒等老孔允許,二狗子便躊躇滿誌地落了座。老孔說:“錯啦。你把這個詞給分了家啦。”話音剛落,底下頓時響起一片“咦”、“咦”的驚詫聲。二狗子大惑不解,反問老孔:“這咋會錯呢?這個詞我們造過好多次啦,我都是這麼造的,每回李老師都給我打滿分。”老孔有些生氣了:“你可不要撒謊啊,李老師很有學問,怎麼能給你這樣的句子滿分呢?”話一出口,底下一連聲地嚷起來:“是滿分!是滿分!”老孔尷尬地站在那裏。他茫然地巡視一番,忽然,拿手指著當班長的那個女孩子:“你說說,李老師真給這個句子打滿分啦?”女孩子滿臉嚴肅地點點頭。老孔蒙了。底下又是一片“噢”、“噢”的叫聲。老孔沉思了幾秒鍾,他似乎明白了,想必李富貴被這幫淘小子鬧得沒辦法,隻好糊裏糊塗地哄他們。想到這裏,老孔認真地對二狗子說:“你造的這個句子是錯啦,句子不該這麼造。”二狗子梗著脖子,仍不服氣。好幾個淘小子也不屈不撓地繼續聲援二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