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痛
老孔望著翩翩而去的藍蜻蜓，頗為惋惜，禁不住孩子似的搖搖頭。一扭身，見四嫂站在那裏，忙問：“四嫂，你有事？”四嫂低頭看看微微凸起的肚子，說：“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老孔笑了：“我的？什麼事？”四嫂盯住他說：“喜事——我這肚子裏有你的骨血啦。你說，這是不是喜事啊？”聽得這突兀而來的“骨血”二字，老孔心中陡然一驚。
四嫂確是懷上了崽，肚子凸得越來越明顯。瞞是瞞不了人了，必須找老孔拿個主意。這是老孔的，她拿得準。她沒想到，二尾子弄這事還恁準。
這天早上，四嫂拾掇完碗筷，往老孔那個小土屋走去。離老遠，她見老孔在高粱稈插的籬笆牆邊，正專心地捉蜻蜓。四嫂還是頭一次見老孔這麼玩，她覺著挺新鮮，也多少有點感傷——這人咋沒心沒肺呢，平日就沒看出人家都顯了懷啦？轉念又一想，咳，一個書呆子，摟個女人還膽膽怵怵的，哪懂恁多的事？
四嫂正感歎之際，老孔已將一隻蜻蜓捉住。隻見老孔將那小生靈捏在手裏，動作很輕，生怕傷害了它似的，前看看，後看看，終究還是放了它。小家夥仿佛有靈性似的，重獲自由後，並不遠走高飛，戀戀的，繞著老孔頭頂飛一圈兒，便又吊在一朵絳紫色的打碗花下。老孔又躡手躡腳地上前去捉。
四嫂見老孔那孩童般的樣子實在有趣，不忍打擾，就一直站在後麵看。
忽然，四嫂發現籬笆牆外突兀地挺出幾棵無名草花，綻開一朵朵細碎的藍瓣。它們周圍的雜草，剛剛被鏟去了。一看就知道，那幾棵草花是老孔特意留下的。四嫂想，這孔德彪，還真有閑心，這籬笆牆紮得恁齊整，柳條編的院門也教他侍弄得像模像樣——咋地，他還想在這兒居家過日子？這麼想著，四嫂順著籬笆牆，輕輕挪動腳步，帶著滿臉欣喜與憐愛，蹲下去，仔細地看那幾簇藍花。就在蹲下去的瞬間，她感到肚子裏起了一陣躁動，忙又站起身來。此刻的四嫂，心裏頓時湧起一縷溫馨，一縷惆悵，她想，這孔德彪真的能在幺屯紮根一輩子麼？
老孔還在那兒捉，樣子特別專注。這是四嫂小時候無數次做過的遊戲。四嫂心中的溫馨像熱浪一樣，一陣又一陣湧來。她站在那兒，看得呆了。她全然忘記了自己此來的目的，仿佛不是要商量肚裏的孩子，而是特地來觀賞晨景。老孔卻絲毫沒發覺四嫂。他手腳笨，哪能那麼容易捉得那麼靈異的小蜻蜓？不待他的大手湊近，藍蜻蜓就像嘲笑他似的，一翹尾巴，飛走了。
老孔望著翩翩而去的藍蜻蜓，頗為惋惜，禁不住孩子似的搖搖頭。一扭身，見四嫂站在那裏，忙問：“四嫂，你有事？”四嫂低頭看看微微凸起的肚子，說：“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老孔笑了：“我的？什麼事？”四嫂盯住他說：“喜事——我這肚子裏有你的骨血啦。你說，這是不是喜事啊？”聽得這突兀而來的“骨血”二字，老孔心中陡然一驚。良久，他麵帶尷尬地說：“你是說這個呀，這——這當然是我的事。”他見四嫂還在直愣愣地看著他，便說：“要不，我回趟省城，把那個離了，咱也好塌塌實實地成個家。”四嫂要的就是老孔這句話，她笑一笑，淡淡地說：“你看著辦吧，反正這肚子裏的孩子管你叫爹，你咋說咋是。”說罷轉身走了。老孔望著她那確乎已見臃腫的腰身，有些發愣。
第二天，老孔去隊部辦公室向王工作隊請假。
辦公室裏隻王工作隊一個人，正在全神貫注地伏案寫著什麼。老孔見王工作隊抬頭瞥他一眼，忙說：“我想跟領導請個假，回一趟省城。”王工作隊不情願似的放下筆，問道：“你是說要請假？回省城？”老孔一見王工作隊那種不大耐煩的眼光，趕緊說：“噢，我回去辦個離婚手續。”王工作隊兩眼看住老孔，突然嘿地一笑：“辦離婚手續？為什麼呢？”老孔聽了這聲笑，忙說：“我原先那個——早就和我劃清界線啦，我想我還是主動點好，別耽誤了人家的前途。”王工作隊又是嘿地一笑：“你覺悟不低呀，在幺屯改造得蠻不錯嘛。”老孔聽出這是嘲諷，但沒辦法，隻好裝作渾然不覺，將這話當成是正麵鼓勵，便說：“我這點小小的進步，全是領導和貧下中農教育的結果。”王工作隊點點頭，說：“嗯，這話也對，不過呢，別的方麵我還沒看出你有什麼進步，隻是和貧下中農的關係倒是越來越密切啦。”他故意將“關係”兩字拉得很長。老孔咂摸一回，品出了其中的味道，不禁臉紅心跳，忙又說道：“我還要繼續改造世界觀，希望領導多多幫助。”王工作隊意味深長地看著老孔，說：“言歸正傳吧——你是說要回去辦離婚手續？”老孔點點頭。王工作隊兩眼緊緊盯住他：“那不用說，是想跟四嫂結婚嘍？”老孔聽罷，陡然一驚，想了想，覺得這件事早晚也要公之於眾，隻好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是想跟四嫂成個家。”王工作隊突然怪笑一聲：“哈！成個家？好哇！”他摸著下巴，點點頭：“嗯，好，好得很，改造思想和建立家庭並不矛盾，嗯，我想想……我想想。”他倒背起雙手，低著頭在地上轉悠兩圈，然後站住，背對著老孔，舉起右手的食指，十分爽快地說：“好，你這個假，我批啦。”老孔連連致謝，轉身剛要走，王工作隊又叫住他：“等等，我再給你開一封介紹信。”等王工作隊開完介紹信，老孔慌忙接過來，滿臉疑疑惑惑的，他看了看王工作隊的臉色，道聲謝，便跨出屋門向四嫂家走去。
他要和四嫂道個別，囑咐她一些注意事項，比如，做活不要用力太猛，不要著了涼受了風。再跟她說說這個教人摸不透脾氣的王工作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