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批鬥
老孔被放下來時並未癱倒,隻在褲襠裏撒了泡尿。他感覺那尿很熱。尿水順著大腿哩哩啦啦地淌,臊氣很快彌散開去,惹得幾個好事的婦女圍過來,一邊察看,嘴裏一邊嘖嘖有聲。老孔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不遠處,他望見四嫂正朝這裏張望,便疾忙還以一個孩子氣的笑容,好像在說:“怎麼樣,我還行吧?”不料四嫂神情漠然,低下頭去,繼續納她的鞋底。
李秀秀畢竟是女人,有著女人特別靈敏的嗅覺,她發現,近些天,王工作隊去四嫂家去得很頻。李秀秀太了解王工作隊這個人了,表麵看上去威嚴莊重,骨子裏卻不然。她知道,那人早就瞄上了四嫂。為什麼?不用說誰也看得出,四嫂是幺屯長得最俊俏的女人,又愛說愛笑,葷素不論,因而俊俏之外還有那麼一股子野性。這更是男人所喜歡的了。但她不知道王工作隊是怎麼和四嫂搭上的鉤,憑四嫂的性情,是不可能和王工作隊攪在一起的。李秀秀便格外地佩服王工作隊的手腕,似乎他想做什麼事就沒有做不到的。
其實,王工作隊這一陣子本不想再去惹四嫂,他覺著,和一個拖兒帶崽的娘們兒瞎鬧,很容易毀了自己政治前途,太不值得。可問題是老孔總給他上眼藥。他常常見到老孔去四嫂家,這教他心裏格楞格楞的,硌得慌。眼見得老孔三天不去兩天早早地邁進那個大門,看著心煩意亂呐。於是,他仍然隔三差五去四嫂家。他還不知道,在他的背後,李秀秀那雙火辣辣的眼睛在盯著他呢。
這一天,吃過晚飯,隊部的露天地裏鬧嚷嚷的,正準備放電影。王工作隊估計四嫂家的五個肥子都早早來了隊部,他趁李秀秀洗衣服的功夫,悄悄出了辦公室,往四嫂家走去。他前腳走,李秀秀後腳就跟了出去,一直影影地瞄著他進了四嫂家,隨之,四嫂家窗戶上透出的昏暗燈光倏地變作一片漆黑。李秀秀心裏溢滿了酸水,可她不敢發作,怕一旦傳揚開來,局麵不好收拾,鬧不好自己弄個兩麵不是人,甚至雞飛蛋打,惹惱王工作隊,連口殘湯也喝不著。她喜歡和王工作隊做那種事。每回,王工作隊做那種事,也和平時的做派一樣,並不瘋狂,永遠有板有眼,常常是,按部就班做完之後,整理好衣褲,沉穩地咳嗽兩聲,有時點點頭,用滿意的口吻說那麼一句:“嗯,不錯。”她雖然希望王工作隊能瘋狂一些,哪怕是暴烈也好,可她也同樣喜歡王工作隊的有條不紊。先前被她告發的那個男友,做這事時簡直是小兒科,毛手毛腳,顧頭不顧腚的,比王工作隊差得遠了。於是,從大局著眼,她目前就隻好忍,眼巴巴地看著王工作隊的身影一回回地出入於四嫂家的大門口。
如此這般,王工作隊吃老孔的醋,地包天吃四嫂的醋。倆人暗地裏這麼一較勁,倒黴的終歸是四嫂和老孔。
這天晚上,王工作隊坐在辦公室桌前,把一摞材料哢哢幾下蹾齊,然後裝進抽屜裏,站起身,在地當央轉轉悠悠的,眼睛又往四嫂家那邊瞄。李秀秀情知他那點心思,卻不戳破,故意做著嬌聲浪語,和他說閑話。
近一段形勢稍有鬆懈,上麵傳來新的精神,讓各地駐隊工作組不但要抓革命,還要促生產,兩個輪子一起轉。王工作隊就把追查青騍馬的事緩下來。他也是有些膩煩了。可不是嘛,過篩子總是老一套,幺屯人也不大在乎了,你過你的篩子,我抽我的蛤蟆頭煙,打我的瞌睡,到後期,這過篩子就有些流於形式。王工作隊漸漸覺得自己是小看了幺屯人,起初,他還以為隻要祭出過篩子這一招,三天兩宿便可大獲全勝。唉,刁民呐!他常常在心裏感歎。他切實地感受到那句語錄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 嚴重的問題在於教育農民。
促生產是張紅球的事,王工作隊基本不大過問,隻是宏觀地發一些指令。開會研究生產時,也是教別人暢所欲言,獻計獻策,待有方案出籠,他再略作斟酌,然後拍板。有時將工作布置給張紅球或李秀秀,他閑著沒事,就認真地讀毛選,邊讀邊做讀書筆記。剛才他哢哢猛蹾的那摞材料,就是這幾天來所寫的讀書筆記,讀的是《 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 》和《 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 》。這兩篇他都不止一次讀過,他覺得,每讀一次都有新的收獲。前一篇他主要在研究農民問題,比如如何教育農民、如何組織農民。後一篇則重在領會革命的戰略問題,他認為,無論做任何事情,都和打仗一樣,必須講究戰略,像如何眼觀全局啊,如何了解對方啊,防禦與反攻的辯證關係及運動戰、速決戰、殲滅戰等諸多戰法的選擇和運用啊。他想,這其中的奧妙實在太多,學到手終生受用不盡。
李秀秀最佩服的也正是王工作隊的才華。李秀秀才初中畢業,用張紅球的話說,別看肚囊皮挺厚,裏麵沒多少墨水。她看著王工作隊在那裏一會兒捧著書本專注地讀,一會兒拿起筆唰唰唰不停地寫,心裏便一陣陣發熱。她就喜歡識文斷字的男人。她原先那個男友也是高中畢業,筆頭子也不弱,可惜思想太激進,人忒不安分。有時她忍不住問王工作隊:“你咋恁能寫呢?”有時還傻乎乎地問:“你會寫梅花篆字嗎?”每當這時,王工作隊就抬起頭衝她矜持地一笑,也不回答,然後重又低下頭,用更為瀟灑的姿勢唰唰唰猛寫。
剛才王工作隊在那裏收拾材料,李秀秀聽著那清脆悅耳的蹾紙聲,心裏就癢癢得不行,這才一個勁地撒嬌做浪。其實,李秀秀既不會撒嬌也不會做浪,沒有一絲小姑娘的俏樣,用幺屯人的話說,那簡直就是赤裸裸的撩騷。王工作隊自然心領神會,無聲地笑笑,就和她擁在一起,纏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