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四嫂也隨著老孔走出屋。老孔佯作不知,仍繼續往前走。又走十幾步,才停下來,看著跟上來的四嫂,遊移不決地問道:“白段長他——”剛說到這裏,四嫂便擺手攔住:“別提白麻子,他不是人。”見老孔不吭聲,站在那兒光喘粗氣,四嫂又說:“咱就是一個目標,把新倉房快快地蓋好,至於老白麻子,他陰損缺德早晚遭報應。”老孔不再問了,他望望黑乎乎的夜空,說:“四嫂,你也累啦,回去吃點飯早點歇著吧。”四嫂看看他,還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老孔朝她擺擺手,轉身走了。在走到小土屋門口時,他停下來,似乎在聽什麼。剛才短短的一段路上,他的耳朵裏老是“汪”、“汪”地響著狗叫聲。這會兒,狗叫聲似乎越來越大,漸漸的,仿佛整個幺屯,乃至整個大草甸子,都響起“汪”、“汪”的狗叫聲。他耳朵裏確乎出現了幻覺,一會兒,覺著這聲音仿佛都是四嫂學的;一會兒,又覺著不是——四嫂哪能學得這麼像?四嫂學的狗叫聲比這要蹩腳得多啊。
這個晚上,老孔覺著過得極其漫長,也極其艱辛。輾轉至夜深仍未睡著,便爬起來寫了首打油詩。詩是寫得了,但讀過兩遍再細品,不但字句甚欠圓熟,其中的味道也苦澀得厲害。那詩寫的是:四嫂學吠笑煞人,貓腔狗調欲亂真。偏有多情白段長,不要原則要爾身。
第三十一章 進城
老孔苦笑一聲,心中暗歎:“古代豪俠之士講的是貂裘換馬,寶刀易醉,可我——我這算什麼呢?藍衫買笑?”他不無宿命地想,我這必是在償還哪輩子欠的風流債啊。他急匆匆朝四下裏看,那眼光直似一匹餓狼,覬覦著過往行客,緊張地篩選著適宜的獵物。他須在天黑之前,街上行人尚未散盡之時,把那件中山裝兜售出去,不然,藍衫買笑便是泡影。
也許是原本生長在城市,習慣了那股煙熏火燎的味道,老孔喜歡去縣城。縣城雖不比省城,但畢竟還聞得見油炸麻花味和小飯店裏傳出的飯菜的香氣。同時也能看到帶點洋氣的女人,扭著纖細的腰身,在大街上旁若無人地走;雖說隻不過瞄瞄而已,總算能過過幹癮。就連乞丐沙啞的乞討聲,擺地攤賣日雜的老婆子皺皺巴巴的老臉,也教老孔覺出幾分親切。於是老孔就總惦著去縣城。
這天,生產隊要買一隻小水泵,派別人去怕沒文化不懂型號規格,張紅球就教老孔跑一趟,仍是把那輛破永久自行車借給他。老孔特別地高興。他抬頭望望,雖說寒雲歸雁,氣象蕭條,卻也天高氣爽。正是逛景的好日子。
老孔推起車子剛要走,忽然想起四嫂那天跟他叨咕,還有十斤煙葉放在家裏沒賣,就將車把一歪,拐向通往四嫂家那條路。
到四嫂家,進院一看,四嫂正忙著曬幹菜。到處是攤開的豆角絲、蘿卜絲、茄絲和角瓜絲。老孔打聲招呼:“四嫂,曬幹菜呀?”四嫂抬頭看看,問道:“你推的誰的車子?噢,像是張紅球的,這是要幹啥去呀?”老孔告訴她,隊裏派他去縣城買小水泵,就問:“四嫂,你這兒不是還有十斤煙葉沒賣嗎?今天我去縣城,你把它找出來吧。”四嫂一聽,看著老孔笑了,說:“你還挺有心的,我沒白疼你一回。”就教老孔等著,趕緊去那間新蓋的倉房裏找煙葉。
老孔扶著個車把東張西望。他很喜歡四嫂這個小院。
今年初冬來得早,來得肅殺。四嫂家的小院雖然還殘留著濃重的秋意,老孔卻真切地感受到了時節的倏忽變換,不禁呆呆地想:“這麼快,已經是冬天啦。”背陰的井台下亮晶晶的,似乎結了一層薄冰。他把車子支起來,用腳去踩那層薄冰,腳下就發出來細碎的脆響,聽了教人皮肉一陣發緊。大狗躲在院落的一角,蜷曲不動,偶爾,四條腿瑟縮幾下,嘴裏哼哼唧唧地呻吟著,隻兩眼默默看天,仿佛希望太陽再熱一些。小狗則沒了影兒,四處看去,原來是臥在屋門裏,正偎在灶旁打盹,嗓子眼還發出齁齁的響聲。有趣的是那隻虎皮色花貓,原本懶得出奇,加之懼怕大狗和小狗,平時從不走出屋子半步,可這會兒卻忽然出現在屋門口的台階上,朝著已然升高的太陽喵喵地叫。它許是也感受到冬天太陽的溫暖與可愛了吧。大狗小狗被它的叫聲驚動,跑過來;這回卻並不朝花貓亂吠,隻是靠到近前,蹲踞著,對望著。花貓也並不躲開,仍沒事似的眯著眼看太陽。陽光一點點強烈,寒意漸漸消散,貓與狗彼此意態安詳,和平共處,頗有些相濡以沫的情味。老孔看得出神,感慨之間,心中也悄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溫暖。
再看院中兩棵枝椏橫斜的果樹,好似一夜之間,葉片就紫紅紫紅的了。有幾片墜落在地上,和滿院的灰磚相映,紅的深紅,灰的淺灰,隱隱的,教人心裏生發出幾許寒意,又幾許暖意。老孔心裏總歸是愜意。北方的初冬大都晴朗,隻少許輕雲,天空便顯得格外高遠,又淺淺地塗一層曙色,像美人臉腮上的淡妝,那胭脂,漫不經心似的,隻薄施,並不村婦般厚厚濃抹,而風韻卻淡淡地透出來。那高遠的不知什麼地方,仿佛有飛機掠過,嗡嗡的,像紡車,像蜜蜂,一下子把人的心思拉得更高更遠,簡直是融在了渺無際涯的藍天裏。那也許不是飛機,而是鴿子或大雁吧,那聲響在這秋天的晴空裏,顯得格外的悠揚。
老孔心中又添了一份特別的暖意。看看眼前,再聯想一段時間以來的種種境遇,他甚至不無慶幸——思想改造運動固然教斯文掃地,但許多意外收獲又不可以一時得失計;而得失損益,則須曆經長長的歲月才說得清。
四嫂從倉房裏走出來,見老孔兩眼直直的,笑著問:“發啥呆呀?”又說:“倉房裏教我給弄得亂七八糟的,好不容易才翻出來。”老孔接過那隻藍布包,掂了掂,問道:“這得多少錢一斤呀?”四嫂說:“自己家栽種的,沒費啥大成本,你看著賣。”老孔把盛煙葉的藍布包夾在自行車後座上,朝四嫂笑笑,然後一騙腿跳上車,就奔了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