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英雄的曆程1(1 / 3)

中篇:英雄的曆程1

——阿裏軍分區貢布副司令員回憶錄

引子

1994年10月15日,阿裏高原一個凜冽似冬的秋日,我參加了一位邊防戰士的追悼會。首次走進獅泉河烈士陵園,我邁著沉重的步履,行進在長長的追悼會隊伍中。

高原風吹起我手中潔白的哈達,也激起我無比深沉的懷念。

獅泉河烈士陵園依山而建坐落在阿裏地區行政公署所在地獅泉河鎮的東側、燕尾山下。開闊的山體遍布紅土,坡上一簇簇紅柳生機勃發,連成一片,像一麵巨大的國旗。這紅色的國旗覆蓋在沉睡的烈士身上,那一塊塊高大的石碑從萬柳叢中挺立起來,宛如當年的英雄再生,堅強地守衛在祖國神聖的邊防線上,狂風不能動搖,歲月不能衝逝。

領導同誌開始致悼詞了。人群中傳出一陣陣抽泣聲,有烈士生前的戰友,有獅泉河的群眾和學生。揪心的哀樂打濕了我的雙眼,壓抑著我的情感,陣陣寒風蕩起我的思緒,我細細地梳理著來阿裏後的一樁樁見聞。

我不由地把目光投向最高處的一座坐北朝南的大理石石碑,那裏是阿裏的創造者。阿裏的今天來之不易啊!多少戰士把鮮血灑在了這裏,多少誌士把青春留在了這裏!

當追悼會結束,人們開始離去時,我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向著高處的紅柳叢慢慢走去。旁邊的同事對我說:那位老者是咱們軍分區的貢布副司令員,高處就是第一支進軍阿裏的人民解放軍先遣連的烈士墓碑。貢布司令員就是當年先遣連翻譯,他在阿裏已經40多年了……我好像被什麼牽動了,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一座座石碑靜立著,我走著、瞧著,突然間,一個帶著哭腔的喃喃細語聲從我西側傳來。我走過去,隻見那位高大的老人蹲在一座最大的石碑前。他戴著墨鏡,臂纏黑紗,胸佩一朵精致的小白花,神情專注地扶摸著石碑,口中念念有詞,似在與親人細語、談心。他一邊摸著石碑,一邊還不時地推起眼鏡,像小孩似的用手背抹淚。我不敢驚動他,靜靜地站在他身旁,深情地看著。他發現了我。在他轉身的一瞬間,我突然看到了許多,也明白了許多。他的臉告訴我,這是一位飽經滄桑、曆經磨難的老先輩。再看那墓碑,刻著七個蒼勁有力的大字:“李狄三烈士之墓”。李狄三,不就是赫赫有名的先遣連指揮嗎?我來阿裏不久就聽說了這位特等戰鬥英雄的傳奇故事,也深深為他所領導的“英雄連”的豐功偉績所感動。我萬萬沒有想到在阿裏還能見到當年“英雄連”的老戰士。

老人轉過身,坐在碑前,看著我說:“這是我的老首長,他是我們阿裏的創造者,是阿裏人民的功臣。我每年清明節都要來掃墓,見一見我的戰友們。”他指著一個個墓碑,又說:“我一想起他們就流淚。在他們身邊坐一會兒,我的心情就好多了。現在我老了,先遣連的人也隻剩下幾個了。”

“首長,我是援藏的,剛來不久。我看了先遣連的事跡後很受感動,很欽佩您們的英雄壯舉。我來的時候就是從新疆過來的,那路、那大阪太險了。”我說著。

老人聽完我的話,笑了笑說:“我們那時候哪有路啊!新藏公路是我們解放軍、武警戰士為後人鋪的,再長再險也容易多了。”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你們是坐汽車來的吧?坐汽車兩三天就到了。聽說豐田車一天就能到葉城,還是汽車快啊!”老人深情地撫摸著石碑,目光投向了天邊的雪山。

我心裏一動:是啊,我們今天乘上現代化的交通工具,一日千裏,幾天就輕而易舉地走完了這世界上海拔最高又最艱險的公路,而走出這樣一條路,經過了多麼漫長多麼艱難的跋涉啊!

這路是用生命和鮮血鋪成的!

“將軍,我可以聽一聽您在先遣連的前後經過嗎?”

貢布副司令員沒有直接回答我的請求,說:“不要叫我將軍。

我是一名戰士,我是一名最光榮的先遣連戰士。今天……你看……”

人們已走完了,不遠處一個小戰士走來走去,不時地向這邊看著。我對老人說:“真對不起。”

老人說:“改天,你來軍分區吧。”

我很快就去走訪了貢布副司令員。他連著談了3天。一座豐碑在我心中樹起,一種強烈的責任感湧上心頭。我決定寫下將軍的經曆,寫下這阿裏不可忘記的一頁。

一、越昆侖,踏荒原,劃時代的跋涉

那是1950年,我是新疆軍區獨立騎兵師一團的一名新兵。

獨立騎兵師就是威名遠揚的王震領導的三五九旅改編過來的,駐紮在南疆。一團又是全師中最精銳的部隊,戰功赫赫,以能征善戰、敢打硬仗而聞名整個大西北。

當時,全國隻剩下台灣島、海南島和西藏沒有解放了。毛主席向全軍發出“進軍西藏宜早不宜遲”的指示後,中央人民政府,中央軍委為進藏部隊頒發了訓令。我們獨立騎兵師就是在這個時候組建的,以配合四川、青海、雲南的兄弟部隊進軍西藏,擔負起解放阿裏的光榮任務。

進軍阿裏,解放西藏,麵對這一艱巨而偉大的曆史重任,全體官兵歡欣鼓舞,群情激昂。

我當時心裏想:我是藏族的窮孩子,共產黨、毛主席使我翻身做了主人。我了解西藏農奴所受的苦難,我一定要親手解放我的同胞。我是在西藏長大的,這次一定要發揮我的特長,像老戰士一樣掛上一枚軍功章。

進藏前,為了統一思想,我們進行了細致的思想政治教育。

第一次學習的是1950年《人民日報》發表的《完成勝利、鞏固勝利》的新年獻詞。新年獻詞中指出:“什麼是中國人民在1950年所應當執行的主要任務呢?首先就是解放台灣、西藏、海南島,完成統一全國的大業。……如果因勝利而驕傲而鬆懈,我們就將犯嚴重的政治錯誤,同時還必須厲行增產節約;準備進行或著手進行新解放區的土地改革;繼續加強全國人民的革命團結,麵對著這些鬥爭任務,就要求每一個革命戰士不應該站在個人利益的角度去考慮問題,而應該以革命任務的需要去勇敢地挑起重擔子”。

指導員在學習中特別強調了一句話:“解放台灣、西藏等地需要進行充分的準備,克服嚴重的困難。”我們班的同誌在討論時紛紛表示:要發揚紅軍不怕苦、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許多同誌還寫下了入黨、入團申請書。在營房牆上貼出了一條條標語:

“解放西藏,解放阿裏”

“挺進阿裏,火線立功!”

一天,我被叫到團部。團首長親切地握住我的手說:

“你叫貢布吧?是藏族對吧?”

“是,首長。”我用剛學會不久的漢語回。答道。

“你敢到阿裏嗎?”

“敢,首長,怎麼不敢!”我堅定有力地回答道。

不一會,陸陸繼繼又來了十幾個人,大多數是少數民族戰士。有蒙古族的、哈薩克族的、維吾爾族的,其中還有一個青海的藏族戰士,叫洛桑堅讚。我是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的。

團長主持我們開會,並向我們宣布:“為了大軍順利進軍阿裏,先抽調你們17名戰士組成偵察排。你們先行探路,立下路標,初步了解阿裏路上的地形、氣候。你們以商人的身份走,不能暴露軍人身份,不能暴露我軍進軍阿裏的意圖。你們是開路先鋒,任重道遠;要團結一心,克服一切困難,平安歸來。……給你們3天準備時間,然後出發。”

1950年5月下旬,我們17人化裝成普通的商隊,身藏短槍,帶著五十萬分之一的蘇製地圖,趕著大批馬匹、駱駝,馱著新疆特產出發了,向著阿裏挺進。昆侖山脈素有“亞洲脊柱”之稱,平均海拔5000多米,雪峰多在6000米以上。它是我國永久積雪與現代冰川最集中的地區之一,曆史上無人通過,的確是萬裏荒原,千裏冰川。

我們的“商隊”走出新疆於田縣,踏進昆侖山。

6月的新疆,天氣嚴熱。我們穿著單衣,汗水濕透了衣褲,粘在身上甚叫人難受。一進昆侖山,毒辣辣的日頭耀人眼目,讓你不敢抬頭,可身上卻冷得發抖,山風吹得人全身冰涼,沒有一絲夏季的感覺。我們穿上棉衣,不久又套上皮衣、皮褲。

山愈爬愈高,本來坎坷的山路就更難走了。沉重的衣服壓在身上,加上空氣稀薄,我們一個個呼吸急促,胸口發悶。我們總想再堅持多走一段路,可氣不夠用,不得不扶著馬和駱駝歇一會。

即使是“沙漠之舟”的駱駝,也是鼻孔大張直喘粗氣。

日頭升到當頭頂的時候,我們把貨物卸下來,讓馬匹、駱駝休息,我們也休息、吃午飯,實際上隻是到山溪中舀一點水,拾幾根幹柴把水燒熱,掏出幹糧袋吃幾口炒麵。然後再四處找一些幹草來喂馬和駱駝。山高路遠,困難重重,為了節約一把料,我們寧肯自己辛苦些也要多跑些路。

到了太陽落山時節。該找宿營地休息了。我們一般都是走到哪裏就在哪裏歇腳。選一塊靠近河邊又比較避風的地方搭起帳篷,趕緊飲馬喂馬,再把它們栓結實。緊接著收拾貨物,忙過一大陣後天也黑了。然後才點燃起路上揀來的柴禾,開始做飯。大家坐在篝火旁,還要開個小會,總結一天的工作。最後走進帳篷,也不顧寒冷,和衣而臥,香甜地睡著了。

後半夜忽然醒來,才覺得寒氣逼人,把大衣裹緊些,可再也睡不著。大家靜靜地躺著,小聲地談論著各自的話題。山穀裏山風陣陣,傳來了各種複雜的聲音,有的像山泉鳴咽,有的像萬馬奔騰,一會兒大,一會兒小。天上星星閃爍,像是睜著驚詫的眼睛在細細觀察這些具有非凡毅力的人們。……20多天後,我們登上了雪山之巔,一整天、一整天地行進在冰川上。高山反應折磨著每一個同誌,大家臉色青紫,頭暈胸悶,走路搖搖晃晃,不時彎下腰歇一歇,換口氣。有六七個同誌病了,真讓人擔心。他們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行軍時扶著馬背一步一步向前挪,一點一點往上爬。

但是,困難從來也嚇不倒英雄的人民戰士。大家有一個共同的信念:“我們一定要完成偵察任務,一定要為解放大軍繪出一條完整的路線圖。誰也不能落後,誰也不能掉隊。”

幾個漢族戰士生於平原地區,盡管身經百戰,但從來沒經受過這樣的嚴寒,沒爬過這樣的高山,痛苦的跋涉把他們折磨得不成樣子。我們勸他們騎著馬走,他們搖搖頭,喘口氣說:“馬匹、駱駝是我們完成任務的依靠,不能累垮它們,我們堅持得住。”

蒙古族戰士生於草原,餐風露宿習以為常,不怕狂風、嚴寒。

在這段最艱險的路上,他們雖然也氣短、胸悶,但總是隊伍中最忙的人。插路標,搬石頭,蝕凍土,站著砸,跪著挖,他們都搶在前頭。

一次,在一個山頭上紮營,暴風刮得讓人感到害怕,馬不得安息,人站不穩,砂子抽打在駱駝身上,駱駝不安地轉來轉去。戰士們用勁全身力氣滾來一塊塊石頭壓帳篷,手推不動,就跪在地上用肩頂。忙乎了一個小時,還怕不行,又搬來小石頭壘起一截擋風牆。天已黑了,火不能生,水不能燒,我們就幹吃幾把炒麵,一點一點和著口水往下咽。吃了好大一陣子,肚裏還是空空的,再吃著吃著就睡著了。半夜裏聽到外邊的馬不安生,起來一看,有一匹似乎不行了。大家趕緊連推帶拉把它弄進帳篷。給它喂料,給它披上大衣。好容易才等到天明,我們又度過了一個驚心動魄的風夜。

艱難的行進中,戰士們不分是哪個民族的,都結成了親密的階級兄弟,互相關心,互相幫助。在那一座座無名雪峰中,每次都是身體好的蒙古族戰士走在前頭引路,牽馬、拉駱駝;身體弱的、有病的戰士走在中間,照護馱隊;彪悍的哈薩克族戰士斷後。

一次我們爬一座雪山,走到天黑才到了頂峰。這座山可能是最高的一座,海拔在7000米上下。我們連滾帶爬,連拉帶推走了一天,精疲力盡,下山不可能了,搭帳篷條件又不允許,就隻好在山頂蹲了一夜。我們把篷布鋪在地上,卸下貨物、行李,大家坐在上麵,開始吃“飯”了。

馬匹和駱駝臥不下來,呼嘯的寒風抽打著它們。我們穿著皮衣皮褲皮大衣還覺得像沒穿衣服站在冰天雪地裏一樣。“這樣會凍死它們的。”一個同誌說,“得為它們想個辦法。”一句話說完,戰友們都站了起來,把馬匹、駱駝趕過來,讓它們臥在篷布上。馬匹在裏,駱駝在外,誰也不說什麼。然後大家把病號和漢族戰士讓到駱駝身體之間,睡在長毛上,我們則背靠駱駝,躺在最外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