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4
任俏娃說:“她身後無女無兒,擔心老來受苦。她要把咱倆做為禮物獻給前家兒,討好前家兒,求張廷芝照料好她的晚年,宗尚誌長籲一聲說:“若這樣,那就確實沒搭救的希望了。這關係到老婊子的終身大事啊廣一對情人要分手了。這是個生離死別的時刻。任俏娃一聲聲地催促說:“哥哥呀丨你逃命去吧,你快走!”
可是,她雙手抱著宗尚誌哭死哭活不撤手。
宗尚誌割心割肝地痛哭,他說:“張家騎兵馬隊有多少,咱們同時跑很自然是跑不脫的。讓我先走一你與張廷芝在寧條梁結合前有情人嗎?若有,我設法讓他來金佛坪搭救你出虎口!”
“我沒有,與白煥儒結婚時,我虛齡才十五歲,還不懂得做愛是怎麼回事。有時胡鬼混一下,全是些死貓爛狗,哪來的情份!我今輩子就你這一個情人。我知足了!”
說罷,她在宗尚誌肩頭狠狠地咬了_口,又推了一把命令道:“你走!快走!”
宗尚誌要走了《任俏娃指著炕上的戒指,銀元,襪子+問:“這個呢?”
宗尚誌說:“我不要i我拿這些,雉道咱倆相好,我是為錢的?”
任俏娃說:“你不拿,難道怕張家窮了。你走了……在這兒,我的親人還有誰?我死了,把這些又留給誰呢?”
宗尚誌說:“留下來,以後或許有用的。”
任俏娃說:“我哪兒還會有以後呢?以後我沒有銀元,閻王爺還會嫌鬼窮麼?”
宗尚誌閉口無言。任俏娃又說:“你拿上,全當妹妹給你留的一點紀念吧!”
宗尚誌戴了戒指,將那雙梅菊牌絲光洋襪子裝在衣袋裏。他沒有帶那堆白花花的銀元。他要出門了。
任俏娃說:“等一等,我送你一程,宗尚誌說:“你瘋了嗎?”
任俏娃說:“我如今是二月的狐子,惜皮哩還是惜毛哩?張廷芝今天不在家,老奶奶我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任俏娃呼喚老李婆打來一盆洗臉水,洗瞼,描眉,畫眼,打扮得很認真。
宗尚誌說:“趁空兒我去大奶奶房中走一遍。”
他拍拍腰間的小手槍說:“把這個兒先留在她那兒。我找個托詞,就說我媽病重了,我要回去看一回,請個假。這樣把他們先支應住,你以後活動的機會就多一點。大奶奶這個蠢貨,正好利用一下。”
任俏娃點點頭,不一會兒,宗尚誌辦好一切就來了。任俏娃又取出一朵花戴在頭上,取出一塊紅綢子來裝在衣兜裏說:“咱們走!”
任俏娃前邊走,宗尚誌跟在身後。他倆在豹子梁寨子的中景區緩步前行。一些大兵隔窗隔門偷看。
任俏娃旁若無人地拉著宗尚誌的手邊走邊悠閑地唱著酸曲兒——雙手解開紫羅帶我把哥哥摟在懷生前還不完恩情債死後不上望鄉台知情人聽得大瞪雙眼,不知情的大兵們聽樂了,哈哈傻笑,任俏娃毫無懼怯,神態坦然,什麼世代豪門,什麼陝甘第一家,什麼家族家規,門第門風,任俏娃全沒放在心上。
出了寨門,他倆順大道向山下走。任俏娃取出紅綢子來,一頭塞在宗尚誌手裏,她自己握著另一頭,說:“紅紗開道,咱倆男行女隨,向前走一步也算結了婚。爾後到了陰曹地府,見了十殿閻君我們也算合法夫妻了。”
宗尚誌沒有拒絕,他要給行將離世的情人一點安慰。他一一照辦了,隻是情緒低落。
任俏娃說:“抖一抖精神!”
她語氣很硬。
宗尚誌搖了搖頭說:“我走了,留下你-個……每想到這些我就難過得很!”'任俏娃說;“女愁一哭,男愁一唱。日後難時你唱一唱心情就舒坦了。”
宗尚誌說:“我不會唱#更不像你順口就能唱出一段兩段來。”
任俏娃說:“唱不出來,你就喊。狂呼亂喊。把一肚子的苦悶全喊出來!”
她說著就輕輕地吟唱起來——上了路你就大聲喊朝著樹林喊天下草木根連根妹妹能聽見咬吱喳喳,哥哥呀小鳥兒為你把勁添遇關卡你就大聲喊朝著高山喊三山五嶽同一脈妹妹能聽見哎約喲,哥哥呀信天遊悠悠楊楊飆過藍天遇見河你就大聲喊朝著河水喊千萬條小溪通大海妹妹能聽見咿咿喲喲,哥哥呀魚兒戲水水戲蓮求好運你就大聲喊朝著白雲喊雲飄雨呼風傳訊妹妹能聽見吉人自有天照應,哥哥呀太白金星站在雲端宗尚誌默默地聽著,不說話隻是暗暗流淚。他想九天,玄女為什麼要把漂亮、聰明、多情的任俏娃送到這山溝溝來,為什麼要與我宗尚誌相逢相交,結成情侶?這不是有意給我製造感情折磨麼!過了洛河,又到了張家祖墳前,任俏娃調皮地說:“這確是一塊風氷寶地,張廷芝擴充兵力經費不足,日後還可以在這兒幵妓院。它的好處多得很。”
說罷竟爽朗地笑了。
宗尚誌挺住任俏娃的手說:“過去我把你錯看了,我和你隻是情夫和蕩婦的關係。今天我明白了,你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你是個厲害的女人!”
任俏娃欣喜地問:“是嗎?人世上走一回,能留個‘厲害女人,的美名我就知足了!”
宗尚誌說:“是的,你比榆林的高桂滋,寧夏的蘇雨生,甘肅的譚世林都厲害,紅軍營長周維奇比你更差遠了。他們兵權在握,拿張廷芝沒辦法,還常常吃虧哩!可你,一個手無寸鐵的女流之輩卻常鑽空子,討張廷芝的便宜!”任俏娃雙手掬住宗尚誌的臉說:“你親死妹妹,今生今世能有你這麼個知心;v我滿足了!”
她幫宗尚誌戴端軍帽,整好軍裝說:“你走吧!水在石上流,人在世上轉,你的道路寬著哩!你走!拿起精神來!”
第四章百靈子雀兒滿天飛哥哥是我的勾命鬼宗尚誌走了;張廷芝回來了;秘密終於泄漏了。豹子梁寨子是個罐頭盒,任俏娃是盒中的美食。這個弱女子如何脫鉤漏網呢?—真有天意嗎?—“有貴人相助”,貴人是誰?
送走了宗尚誌.,任俏娃再也不想回豹子梁寨子了。在她眼裏那是一個豹子窩,在那個窩裏有一群張著血口、齜出獠牙的豹子。看著那個魔窟,任俏娃好像被別人剔去了骨頭,全身鬆軟,她無力氣再爬上山去了。她坐在洛河邊靜靜地看山。
金佛坪的四周是山。初著那些山光禿禿的全像和尚頭,千山一麵,沒有一點可欣賞的地方,看著看著就從那些和尚頭中看出了區別,看出了滋味。山與山相連的,像兩個站和尚;山與山相和的像兩個擁抱的和尚;山與山相疊的,像兩個和尚在搭人梯;山與山相抵抗的,像兩個和尚在仃架;躺著的是被打倒的和尚,跪著的是乞求饒恕的和尚;躬身的是拚死相抗爭的和尚,直立的是盛氣淩人的和尚——那凶相畢露的多像張廷芝呀!
任俏娃不想看了,她閉目靜思:那些和尚為什麼要打架呢?還不是為了爭女人!說書匠們講的《石秀殺嫂》、《雙下山》全說的和尚偷女人的故事。她望著那些“和尚”雙目捧淚說,你們不要爭了,我願意將自己的身子奉獻給你們,我死了就埋在你們身邊,和你們日夜相伴。
想到死,任俏娃心裏既痛恨,又膽怯。張廷芝的太祖父為了製服那個從史姓人家嬴來的女人,竟鋪了滿炕的棗刺讓她脫光身子打滾兒。張廷芝把這當做榮櫂不厭其煩地向世人宣講。今天,他將用什麼法兒來懲治我任俏娃呢丨鞭打,綁個鴨子浮水,灌辣子水兒,上老虎凳子???…張廷芝會把他對付共產黨,對付抗租老百姓的狠毒法兒全用在我任俏娃身上的。我一個弱女子……蒼天爺呀,你逼我任俏娃太絕情了,你給我一條出路吧一?與其讓他人懲治個屍體不全,31不如自己自找出路落個囫圇屍首。她想到老揄樹……
想到張家老墳園的老榆樹,任俏娃又來了精神,事已如此,用那擇老榆樹來結束自己十九歲的生命,那就是最理想的選擇。老榆樹呀!我就是三齊王韓信,你就是開國宰栢蕭何。為我成全好事的是你,要我性命的也是你!
任俏娃認定死在張家祖墳的老榆樹下是最高明的決策。每年清明節張家的兒孫都要來為我請安;張家的兒孫來請靈,我就以張家老奶奶的身份與你們的老先人同行。你不受這些氣嗎?你將你們老先人的玫遷了,騰出這一片土地來開妓院。我就是妓女們的鼻祖,她們會像匠人敬魯班似的敬我任俏娃!
任俏娃的決心定了。她從衣兜裏摸出剛與宗尚誌舉行婚禮時用過的那塊紅綢子,在自己脖子上比劃著,長短剛合適她笑了,對手中的紅綢子說,真沒想到。你會有這麼多的用場!
想到死,任俏娃又想到了生她養她的寧條梁小鎮,懋到了在那裏受苦的爸爸任喜才,還有那個過著暗娼生活,終日半饑半飽的老媽媽。她想到了那個又幹又瘦的大嗇皮白煥儒。
她突然想念白煥儒了。是他在任俏娃還不懂愛情,不會生活的年紀,常關心她,照顧她,擁抱她,親吻她,與她開玩笑,桕得她心驚肉跳不知如何是好,逗她說調皮話,喂她吃洋糖。她第一次月經來潮時,是白煥儒用溫暖的語言安撫她哩?…"“遠方的親人啊,請接愛任俏娃的最後一拜吧!”任俏娃跪在了洛河邊,躬腰低頭深深地一叩首。
“二姨太,你是敬河神哩!”
,?J任俏娃高聲發問的,是合陽老王。他是個愛說話、愛2笑的老漢,全金佛坪人都說,合陽老王是個“異人”。他會看手相麵相,會掐八字,會看風水。任俏娃還知道合陽老王一個秘密,他曾給張廷芝傳授過古代房中術,還給張廷芝製過一種名叫“紅蝴蝶”的春藥。
合陽老王說笑著來到任俏娃身邊。任俏娃緊張羞臊得手足無著。她反何:“你咋沒攔羊去,老王說:“天熱了,羊子要歇中晌”。
任俏娃嗡嗡隆隆地說:“我心裏憋得慌,不知把哪路神神得罪了,我在這洛河邊叩幾個頭敬龍王爺哩!”
老王說:“心悶是經絡不開、心經蓄火。泄火用黃柏黃#-芪黃芩,養心用丹參黨參,安神用珠砂神鈔……唉,我又說多餘話了。你到吳起鎮中藥堂請坐堂醫生開個單子——二姨太,你莫不是有喜了!”
“老王伯,我請你給我打一卦”。
他倆相識兩年多了,任俏娃還是第一次稱“老王伯”。她聲音很低,字字真切,話裏含著乞求。
“你算PJ?”
合陽老王的聲音也降了八度。
“算命。我屬鼠相,今年是兔年。在寧條梁時一個算卦先生說我兔鼠相逢有大難!”
任俏娃以很真誠的態度度說了個謊。
“我沒帶卦具。”合陽老王攤開雙手說,“這樣吧,我明天上午出山前來寨子給你算一卦。這兒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