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外間的門聲,她剛剛盯到WORD文檔上的視線跳躍了一下,本能地把目光移到了屏幕右下角的位置。現在顯示的時間是22:07。
住在隔壁的那個男的又出去了,今晚出去的時間比昨晚早了半小時。
入秋後,那人有些日子沒犯的“夜遊症”,最近幾天又開始頻繁發作了。
一想到“隔壁男”,她不得不馬上聯想起隔壁那道虛掩的門縫。她記得剛搬來住的時候,他的那扇房門整日死死的關得像年關貼了封條的大門一樣,她不記得那道門縫幾時開始形成的,反正有一段日子了,許是夏天覺得屋裏悶熱,留點門縫散散熱。可是她對這道門縫愈來愈有種莫名的心煩,每次經過他的房門,總會很無意識地朝裏瞅探,仿佛這道門縫裏另有股地心引力。她對自己這種莫名奇妙的舉動強烈作過製止,因為實在無法自製,心裏不免遷怒起這道門縫:要關就關,關死了房門也就斷了人家窺視的念頭,要開就開,把房門幹脆開得亮堂敞闊點好叫人家一眼就知道你在做什麼,我最惱你這種虛掩門縫的作法,欲擒故縱的,顧意吊我胃口似的。她有時候仔細想想,這道門縫像極了“隔壁男”的個性——沉悶不爽氣且又矛盾。就好比他不喜跟人交流溝通偏又跟人合租同住,或許他想從這道門縫開始溝通世界,讓自己知道別人的存在,也想讓別人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或許他是那種不想完全封閉自己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向人敞開心扉的人吧。總覺得,這道門縫好似在說:“喂,我給你看看這是我的房間,不過我還沒有請你進來坐坐的打算。”
她右手握著鼠標,左手支起下巴,把臉極近地衝到電腦屏幕前,斜視著百葉窗簾上的某一點。
一麵之緣的美容小姐跟她說過,“不要用手托下巴,臉上容易產生皺紋”;老媽跟她說過,“眼睛不要和電腦盯得太近,當心眼睛瞎掉”;老前輩跟她說過,“坐要有坐相,經常聳肩駝背容易得頸椎病”。所以平常呢,她坐在電腦前,不論聊天還是構思東西,會盡可能自覺地坐正身體。除非打遊戲打得氣乏力竭還要堅持戰鬥時,她才會用手托住告饒的腦袋,往桌角上靠一靠,邊借以風力發電似地抖動底下的兩條腿以使自己振作再振作。現在她不管不顧這樣子,正是因為思索著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這時候他能去做什麼呢?
她想起自己床頭上那本久日沒翻的《鬱達夫小說集》,其中一篇《春風沉醉的晚上》有這麼段話:“……我每年在春夏之交要發的神經衰弱的重症,遇了這樣的氣候,就要使我成半狂。所以我這幾天來,到了晚上等馬路上人靜之後,也常常走出去散步去。一個人在馬路上從狹隘的深藍天空裏看看群星,慢慢的向前行走,一邊作些漫無涯涘的空想,倒是於我的身體很有利益。當這樣的無可奈何,春風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處亂走,走到天將明的時候才回家裏……”
問題是:現在不是春天,不是開油菜花①的時節哪!前幾天剛過了霜降天,早晚冷意乍起了,冷血動物們都準備冬眠了吧。『①油菜花:春暖花開的時節是神經疾病高發時期。上海俗言,“油菜花開了,神經病都跑出來了。”』
她搬來後沒多久就發覺了隔壁男有深夜外出的這個毛病。
那夜,外間突然傳來的一記聲響驚攪了寂靜無聲的子夜,躺在床上半夢半醒的她警醒地睜開眼,眼珠在黑暗裏上下翻飛了兩圈後,毫無疑義地做出了判斷——是門聲,還顧意做得輕手躡腳的!半夜三更的,她除了想到有小偷入侵還能想到什麼呢?半夜入室盜竊的案發率這兩年呈上升趨勢,聽說小偷進來把財物掃蕩了一番,被偷的這家人還無知無覺睡得像死豬一樣,等到第二天醒來才曉得家裏被飛賊光顧了。她聽聽都覺得可怕,何況她剛搬來,人生地不熟的,不曉得這裏的治安狀況。這套房子裏除了她還各自住了兩個人,一女一男,可是當腦海裏浮現出“隔壁男”那死氣沉沉的模樣時,她就不放心。
想到有小偷進來了,她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起來,赤著腳,一步跨到自己的房門前,趕緊摸摸有沒有上好保險。雖然自從搬到這裏來便得了關門上鎖的強迫症,但她的第一反映還是去鎖門。先得保證人身安全再從長計議,任你外邊如何翻江倒海,我這裏卻是固若金湯的,實在不行還有喊救命的時間。摸完了門,她又躺回自己的被窩,縮了片刻,又坐了起來,一是實在睡不著,二是好像有尿感。她尿急生智有了條退敵之策——虛張聲勢,唱一出現代版《空城計》。她拿腳跺床,弄出動靜給門外的那個什麼人聽。喂,這間房間裏還有人沒睡啊,聽到你進來了。識趣的話,就快走,放你一條生路。回答她的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還有自己胸腔裏撒野似的心跳聲。她忍無可忍地東敲一拳,右踢一腿,弄得像半夜裏鬧貓,折騰得鼻子上都冒汗了。喂喂,聽到了嗎!房間裏不止一個人呢,都醒來了,你一個人肯定打不過我們的。你再不走,我們就不客氣了!可是等了老半天,門外依然毫無動靜,她坐不住了。她起來找東西防身,在房間裏轉了仨圈後,實在找不出比這隻四方凳更頂用的利器了,這是房東的家具,拿在手上不太順手,打壞的話還得賠人家,不過這個有棱有角的物件顯然是當前最好的禦敵兵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