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
雖然陸府已經分為南北兩府,但過年守歲這樣的事兒,曆來都是必須在南府上過完的。不管當年是有陸老太爺陸鬆健在的時候還是現在隻剩下陸王氏的時候,年一定得在長輩身邊過才行。
一般除夕前一天整個北府的家眷連帶一眾不看家的丫鬟小廝都會到南府去,南府便變得更加熱鬧喜慶,人聲喧囂。偌大個陸南府早半個月就開始忙活起來了,然而到了這除夕前一天都還沒有徹底完畢。有些地方仍需打掃,有些地方仍要裝點,陸炳從北府過南府時,還看見下人們來來往往忙忙碌碌,貼桃符的貼桃符,掛燈籠的掛燈籠,還有的已經在準備用作“燒阡張”祭祀用的三牲熟食。
去自個房中略坐一坐後,個把月不見的弟弟陸奧就來找他出去走走,也不知他這麼做是出自自己的想法還是有人差使來的,無論是哪種,陸炳可以肯定,出發點無外乎是怕他一個人悶久了憋壞了,帶他出去感受感受春節的喜慶氣息,調劑調劑心情。
今天才算真正歇業休息的陸炳倒也不介意找個機會放鬆放鬆心情,轉移一下注意力。
什麼樣的注意力呢?具體來說就那讓他長久以來寧願不要下人服侍,不準任何人靠近,無論何時何地都更寧願一個人呆著的理由,如果今兒二弟不來找他,估計到了年夜飯之前他還是會選擇一個人在屋裏呆著。
“大哥,咱們也是個把月沒見了,你真變了不少。”一邊沿著結了薄冰的荷花池散著步,陸奧一邊搓著手起了話頭,“今年冬天真冷啊,咱們府裏頭這池子,上個月就結冰了。”
“你說我變了不少,什麼意思?”陸炳挑了挑眉,問話時卻又直直目視前方。
“更邋遢了。”陸奧說著笑了起來,陸炳彎了彎嘴角,道:
“你也變了,膽兒更肥了。”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個清脆稚嫩的童聲,一疊聲地喊著爹,陸炳不由得疑惑,什麼時候南府上又新添個女娃娃了?
很快就見一粉色衣裙的小姑娘顛顛兒地跑來,張開胳膊就往陸奧腿上撲。陸奧大笑著抱起閨女兒,轉頭對陸炳說:“大哥,年兒你都不認識吧?”
陸炳抬頭一瞧,跟在年兒後邊的女人不是阿倩,他不認識妾室生的女兒可不再正常不過。
陸炳莞爾一笑,委實沒有什麼逗孩子的心情,便直話直說了:“老實講,你現在到底有幾個孩子我都不清楚。”
“年兒,告訴大伯,你有幾個兄弟姐妹?”那妾室莊氏抱起女兒就塞到了陸炳懷裏,陸炳動作僵硬地抱住了年兒,身上一陣別扭。就聽見那年兒操著一口奶音一本正經道:“大伯大伯,我有大哥,有二哥,有三哥,還有四姐,我是最小的那個!”
說完年兒軟糯糯的小手啪一下拍在陸炳臉上,啊一聲又舉起小說喊道:“爹!娘!大伯臉上胡子好紮!比爹的還要刺哎!”
“哎呀……小孩子不會說話,大少爺您別見怪。”莊氏一邊道歉一邊把孩子抱了過來,陸炳咳了兩聲,下意識地壓低了嗓音說:“我還有個小事兒未了,先走一步。”
說罷也不等別人回應,陸炳這就邁開大步離開了。
每天都有打理,隻不過沒有女人伺候著做的那麼細致罷了。陸炳邊走邊憤憤地想,閨女兒怎麼教的,有空拿胡子刺人家臉玩兒也不教教閨閣儀態,真是本末倒置沒個正形兒!
忽然他就意識到自己為什麼這樣憤慨了,心頭所有的情緒瞬間就被澆滅了。
鬼使神差地轉過頭去一眼望去,池塘邊陸奧正抱著女兒笑,莊氏趴在他的胳膊上伸手逗弄著女兒,也不住地咯咯笑。
他似乎是忽然視線花了一花,此時彼時的光景明滅幾番混作一處,重合在了一起。
不同的是二弟變成了兄長,女孩變成了男孩,女人……
他眨了眨眼,定睛再看,陸奧已經轉身帶著妾女準備回去了,隻留給他老少三人的背影。
也許所有的事情,一開始就是錯的。
他一邊如此想著一邊在心裏歎息一聲,本想看看還能去哪兒溜達,然而糾結片刻,果然還是打道回府,去自己房間一個人呆著最好。
再過幾個時辰就是除夕夜了,即使一個人待在屋裏也不能避免聽見一門之隔外的嬉笑吵鬧聲。直到下人來通知年夜飯可以開吃了,那才是他不得不出去露麵的時候了。
之前曾作禮物孝敬他的天青雲鶴金緞裁製的直綴,紫羊絨鶴氅,粉底皂靴,一身行頭皆是嶄新挺括的。六安給他打著傘,下人為他打點完畢後,他這就離開住處,去往前廳。
哢擦。他的腳踏在雪地上發出幹澀的脆響,他抬眸從傘沿看出去,天上絨絨細雪紛紛揚揚落下,讓他想起來,她走的那天,下的也是這樣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