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風雨好大,我身邊很多同伴都死了,我想我也要死了。死又有什麼關係?我不怕。可我竟然沒有死。等風雨都停了,一條船朝我來,船上立著個少年,雙鬢黑鴉鴉如烏羽,眼睛彎彎的,仿佛總在笑,瞳色又那麼濃,似墨染的一雙黃昏。他衣袂上滿是藻痕,雙足是****的,漫漫長路在足上磨出了血痕。那麼他就絕不會是一隻鳥了。鳥是用不著走路的。可為什麼我一見他,就有翅膀在心中拍動,仿佛還是當年那枚翅果兒,篤的一聲,千萬年的硬殼也鬆動下來,願把脆弱的果肉都裸露給他,他啄食也好,不啄食也好,前生注定,一物克一物,我總歸在這裏了。他卻根本不看我。
“他跟其他一些人類,從船上缷下一些生病的人,安置在樹林裏。照顧他們。我努力伸展開枝葉遮蔽他。我但願他看我一眼,看見我這樣的身姿苗條、顏色清碧,但或許,跟旁邊所有的新樹比起來,也並沒有更俊秀多少。所以他並不在乎我。我隻好在他經過我時,盡力的伸展開枝條,讓枝梢的影子與他的足影,多一點點纏綿牽絆。當同伴火紅的花瓣吹落在他肩頭,我難受得像有小蟲子在啃齧我的樹心。
“這樣的日子並沒有多少天,生病的人有些好轉、有些則死了。死了的拋入大海,活著的重新搬上船,他們又要走了。少年轉身的一刻,我開出花兒來。清得如碧海藍天、淨得如整個世界靜靜在你麵前背過臉去……我這清清淨淨的心事哪!不如同伴們那些姹紫嫣紅的碩大柔軟花朵,可這是我的花。我珍惜的留著它們,動也不敢動,隻怕一不小心就抖落了我的心事,在無聊而庸俗的泥土中化為塵埃。
“他沒有看我一眼。
“清得毫無顏色、淨得連一隻細蜂都不驚動,我這樣以心血交付的花事,對人類來說,隻是頂頂不起眼的葉底小花。他何必看我。
“我對他的牽絆,隻是我自己的事。他與我形同陌路。
“終於他就這樣揚帆而去,再也沒回來。終於我無可奈何放棄了大部分的花,留不住了,它們也隻有零落成塵,唯有一朵,我用盡全力都守著。
“如果他能聽見、如果他能看見,隻要一句、隻要一朵。
“這一朵就是我超越言辭的指望。
“最後連這朵花也謝了。我聽見我心裏跟著破碎的聲音,如低不可聞的歎息,如夢碎了一場。
“跟以前一樣,我仍然是一棵樹,冠蓋亭亭,每一片枝葉上都灑滿陽光,像眼前,每一層波濤上都金光粼粼。那金光濺在我心底,似有神仙朝我點頭、微笑與歎息,我竟然從此能泥土裏拔出腳來。
“從此我成了個能走路的樹人,悄悄、慢慢兒的,四處行走,尋找我愛的少年。
“好冷的地方,我愛的人應該不會在這裏。我要到其他地方,繼續找下去。“我走到哪裏?一直走到有人類發現我這個異端,將我劈成柴、燒成灰為止。
“當我燒成灰以後,我不知道梗在我心口的這份愛,會不會也灰飛煙滅,又或者即使我成了灰、揚到風裏、散到大地,這顆愛,這無來由的禍害,它仍然會在世上跳動,等到有一天,那個少年,也許他已經不再是少年,經過這裏,從灰燼中,又會抽芽、長葉,冠蓋亭亭。”
冰裏的聲音,說到這裏,靜默,消失了。
華媛慧在冰裏翻來翻去,最後幹脆任性地放了一把火,把那一穀裏的暮春殘冰,全都融化了。無數的笑語、悲泣、號角、掙紮,全都一起釋放出來,如白晝的煙花。
那樹人的聲音,始終不曾再出現。
華媛慧在附近山峰踏看,看遍了殘春,踏遍了人跡能至的山巒,再沒有那片赤誠的聲音、和所謂樹人的痕跡。
公子達還以為女兒是快要出閣了,舍不得華城的山山水水,所以要在華城大地上多轉一圈,體諒她的心意,也由著她。
華媛慧攀過山、跑過平原之後,卻回家,把東西收拾一下,逃跑了。
她要去找樹人。
她不能讓樹人為了她,孤零零死在這世上。
那個所謂的少年,就是她。
她母係一脈,出自覺國。不論是親倫本性,還是為了政治投資,父母尊長都鼓勵她與覺國搞好關係。從前的老國君、如今的女君裳,都疼她,她時時在覺國來往,也走慣了船、也熟了覺國風光、也能乘風踏浪。覺國略出點事兒,她還力所能及幫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