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機緣巧合來到故地,從來都回避這段創傷的他,遠眺著那雲霧背後的山嶺,再也不能就此離去。
他沒有要求應龍與重明也跟隨而去,而是獨自踏上了通往瓊台的山道,道路並不好走,當年他和母親是被捆綁在馬車內帶到了山裏。如今一路尋覓,幽壑深林間人煙稀少,連珺初隻能憑借著當年連海潮說過的話語朝瓊台靈溪行去。
據說那裏山水環繞,每當夜晚則月光皎潔,籠罩四野,可稱是絕佳之地。可對於母親來說,再美的景致,又怎能消除漫漫孤單?
他在這清冷之境跋涉許久,找到那座墳墓時已經耗費了一個多時辰。
古木參天,常綠喬葉掩映之下,從很遠的地方就可望到潔白玉石砌成的墓穴。果然如連海潮所說的那樣,前有靈溪潺潺,後有蒼山鬱鬱,但這精致的墳墓前,卻隻有一塊無字的墓碑。
她既不是唐門的人,也不是連家的人,如此尷尬的身份,隻能以這樣的方式入殮安葬於此。
連珺初望著這一片空白的墓碑,忽然很想問一問母親,窮其一生,到底求的是什麼,又可曾真正幸福快樂過?
短短一輩子,背負了那麼多的痛苦,最後拚力救回他的一條命,卻留下他獨自苟活於世。他一直記得那句“要好好活下去”的話,於是他忍受著日日夜夜的煎熬走到現在,可是當他再次麵對母親,麵對這蒼涼的空白時,隻覺悲從中來,好似這十多年來的寂寞與苦痛,盡數撲麵湧來,叫他無法抵禦。
遠處不知何方飄來嗚咽簫聲,和著清風時斷時續。他累極,倚坐在母親的墓碑旁,什麼都不想管,隻是望著霧靄雲煙,恍如一夢。
腦海中卻不可抑製地浮現出種種經曆,從幼時遙望高高飛起的紙鳶,到那個女人不顧他的哀求而飛快揮下雙刀,再後來,便是長長山路,踽踽獨行,背著竹簍來回於寂靜月下……無法遺忘的痛,終究成了既成的事實,可是還有許多東西,也無法遺忘。
比如,嶽如箏。
——你是這世上唯一的小唐,再不會有第二個了。
連珺初一直記得這句話,三年前她離去後的很多個夜晚,他都會躺在床上,怔怔地望著黑沉沉的窗外。心頭縈繞著的,便是她開玩笑似的的話語。
長長的山路上,有他,也曾有她。寂靜的小院裏,她會倚著他,迷迷糊糊地睡去。開心時,她會抱住他笑,眼睛一閃一閃,就像天上的星。生氣時,她會獨自趴在一邊,執拗地落淚。細數過去,與她在一起的時間那麼少,卻又那麼刻骨。戳向他臉頰的筆杆,撕成兩半的信紙,塞到唇邊的糕點,並肩靜望的樹影……那些印跡似乎是被遺漏的沙礫,一點點一滴滴,被歲月的浪潮卷走,卻在這一刻又侵上心頭。
忘不了,即便是刻意去憎恨,去回避,千方百計告訴自己,她不過是你生命裏的一個過客。終究隻是自欺欺人。
無論是她糯糯地叫他小唐,還是生硬地喊他連珺初,她的一顰一笑,她的一言一行,有哪個時刻不是深深的烙印?
母親在臨終前的希望隻是讓他好好活下去,或許,這一句最為簡單的話,需要他用盡全力去踐行。
——這些年來,過得快樂嗎?
明明知道答案,不知為什麼,卻在此時想問問自己,也想問問那個她。
離開瓊台的時候,簫聲漸漸消失。他沒有多想為何在此絕境會有旁人逗留,隻是回望墓碑,許下了一個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