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好冷,好暗……為什麼這麼冷、這麼暗呢?
一條仿佛永無盡頭的長橋,不知道通往哪兒。君昭陽躊躇在陰暗而冰冷的幽橋上,不能自製地向前走去,她隻覺得好冷好冷啊!
冥冥中,她望見橋頭有碑,石碑上寫了鬥大的三個字:“奈何橋”。
奈何橋,劃分人間與幽冥的生死橋,循此直去,就是不歸路了。
她走著,每一步都跨得艱難,仿佛雙足。被綁住了一般——她低下頭,隻見自己的足踝確實被綁住了,一條細細長長的紅繩子……繩子一頭係在自己腳上,另一頭卻不知係到哪兒去了?
黑暗中,突然一聲暴喝如雷響,從半空中直打了下來,震回了她迷茫四散的魂魄。
“哪兒來的生魂?你姻緣未散,陽壽未終,還不快快回轉人間?”
人間?人間?不,她不要再回那詭譎莫測,沒一絲真心的人間,她不要再受那椎心剜骨般的情傷之苦……她不要回去,不要回去!
“昭陽——”黑暗中,有人喚她。聲音越來越急切,越來越焦慮、越來越憤怒——
“昭陽!”
那聲音……不知為了什麼擰絞著她冰冷而沒有溫度的心,她心中一酸,眼眶兒滑落下了淚來。
長橋盡頭,出現了一團白光,她身子不由自主被白光吸引了去,騰雲駕霧一般飄了起來。
也不知飄浮了多久,驀地她眼前一亮,隻見眼前竟是一座大湖,水波蕩漾,荷花飄香,風景勝如畫——正是她自幼玩耍到大的瘦西湖啊!
一盞燈,幽幽晃晃自她麵前漂過——哎,她的姻緣燈……她想撿,可手臂兒卻僵硬得不聽使喚,隻能眼睜睜看著那盞燈自她麵前漂走,漂到了長堤盡頭,那修長俊逸的身影之前……
有人撿起了那燈,回過眼來,看清了那人的臉,她胸口如受雷擊,痛楚得三魂七魄全回了身。
那挑魂攝魄的勾情眼,傾倒眾生的俊豔容貌……她終是沒逃過他的掌握。
為什麼不論她逃到哪兒,他都要與她糾纏?為什麼不論是生是死,他都執意要與她糾纏?難道不管上窮碧落下黃泉,他真的都不放過她嗎?
她低下眼來,驀地看到了那人的腳……那人腳上係著紅絲繩的另一端!
她大慟,終於明白為什麼總是注定要與他牽絆一生了?這紅繩,係住了他和她的宿命因緣,就連魂魄,也無法背離叛逃,就算躲到了幽冥地府,這條紅線仍會將她和他緊緊牽係在一起,永生永世地羈絆……
她醒不過來,在虛幻與真實的邊緣糾纏,在生與死的關口掙紮。
耳畔,錯落紛雜,都是叨叨絮絮的聲音,有鳳翔皇子的嘶吼,有荊不棄憂慮的勸慰聲,有禦醫顫抖惶恐的聲音,在她耳邊此起彼落著。
“牽機毒藥雖然封喉穿腸,但君姑娘沒有當場斃命,還能拖到現在,應該是她體內有抗毒的藥性……”蒼老的聲音顫抖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她的脈搏雖弱,但已平穩許多,老臣也已用了千年老參吊住她的氣息,按理說,她應該是死不了……但為什麼到現在還醒不過來?臣……臣真的不知啊……”
毒藥要不了她的命嗎?是啊,她自幼學釀藥酒,嚐百草,本身就是一個藥人兒,鴆酒雖毒,但終究還是要不了她的命嗎。
“五天了,五天來你總是說著同樣的話!”鳳翔皇子狂怒的嘶吼聲在她耳邊爆開,震得她耳朵嗡嗡作響。震得她幾要蹙眉掩耳,好吵啊,走開好不好?不要在她耳邊大吼大叫啊!
“如果她死不了,我就要她醒過來!你聽到沒有,我要她醒來,睜開眼晴看著我——我要她醒過來!”
“六皇爺,您已經五天沒合過眼了,這般寸步不離地守著君姑娘……”是荊不棄焦慮憂急的聲音,“您自個兒身上也有傷啊,先去休息好不好?既然禦醫說君姑娘不會死,就一定不會有事的!”
一聲幽幽忽忽,虛弱幾不可聞的歎息聲緩緩自君昭陽口中逸出。好渴啊,她,想喝水。
她的歎息聲雖弱雖輕,但始終緊盯著她,眼光從未離過她臉龐的鳳翔皇子卻聽到了那發自她唇間,逸散在空氣之中的微緲歎息。
“昭陽!你醒了嗎?”他狂喜而不敢置信,全身發抖地捧起了她蒼白羸弱的憔悴容顏,沙啞而狂顫地道,“醒了嗎?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啊!”
他那喑啞嘶沉的聲音,仿佛是從千裏外遙迢而來。君昭陽眼睫輕顫,如撲翅蝴蝶般微微睜開了眼。
就這麼一個細微的動作,仿佛也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一般。然後她看到了,鳳翔皇子那張清臒俊麗的容顏,才短短幾日不見,他竟瘦削得不像話了,始終褐光流轉的魅瞳中此刻布滿了血絲,胡碴張狂地覆住了半張絕倫俊美的麵龐,神色憔悴疲備得嚇人。
見她睜眼,鳳翔皇子渾身戰栗地將臉埋入了她冰冷白皙的手掌心中,溫熱的淚水緩緩滑落於她的指間。
他自己都被那溫熱潮濕的淚水驚得駭住了——他還有淚嗎?他原以為從十四歲那一夜起,目睹母親宣妃倒臥在血泊中之後,他便再也沒有淚了。
君昭陽顫動的眼睫又掩住了水靈靈的眸光,在再度陷入昏沉的黑暗之前,她隻聽到鳳翔皇子溫柔喑啞的低喃不斷在她耳畔縈回著——
“沒事了,昭陽,你不會有事了……”
暖暖的陽光,映進了鳳凰殿的內苑暖閣。
君昭陽斜倚在窗邊的繡榻之上,望著宣華池上燦開的荷花,荷葉上的露珠,像寶石般閃閃發著光。
“你身子還很虛,坐在窗邊當心著了涼。”一道輕魅慵閑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接著她便感到自己被抱了起來,抬眼一看,隻見鳳翔皇子那俊麗如玉,璀璨生光的意顏正噙著囂邪絕魅的笑容望著她。
他又恢複了往昔那個豐采清揚、魔魅邪佻的模樣,仿佛幾天之前那個為她憔悴落淚,擔心欲絕的男人已不複存在。
在鬼門關口走了一遭,此刻再見到往常這個熟悉的他,聽著他這般似真似假的調笑,她隻覺——恍如隔世!
鳳翔皇子將她放在紫玉雲氣帳中,始終沉默不語的君昭陽突然開了口。
“那日,你是真的想把我送給泓帝嗎?”此刻重提舊事,她仿佛還能感到那椎心泣血的痛,不敢相信他竟會這般待她——這傷害太深太重,她怕自己是一輩子也平複不過來了。
鳳翔皇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深深幽邃地望著君昭陽。那認真專注的眼神,深沉得令她感到顫抖。
“是的!如果要那樣才能保住你的命——我會將你送給他!”鳳翔皇子卷起一束她馨香的發絲,在指間纏繞著,“為了保住性命,貞操算得什麼?活下去才會有希望!”
一陣淒楚的酸痛,模糊了她的眼眶。她別過頭去,掩飾住了泫然欲泣的心碎。
“昭陽,我說過我是愛你的——為了保住我愛的人,我可以將你送給皇兄,我不介意你被他玩過……”他露出一抹狠厲冷絕的笑容,“可他要是真的敢碰你一根汗毛,將來我必要他百倍千倍償還。”
聽著他的話,君昭陽不知該喜還是該悲?他是太過愛她,愛她到可以不計較一切?還是貞操道德,他都視若無物?
那就難怪他會在對她許下永不負心的承諾之後,還可以跟寶妃糾纏不清。她怔忡迷惘地看著他,突然覺得和他距離好遙遠。他是做大事、成大業的人,該舍之處會毫不猶豫地舍,即使是純潔無瑕的愛情!
可她隻是個女人,她想保住的,是一份清白堅貞的愛。為什麼他們之間的認知,如此不同?
“我不會受迂腐教條所縛,認為你該一死以全貞節。你是我最心愛的女人,為了讓你好好活著,活在我身邊——我不介意你是不是被皇兄所辱,因為即使你被淩辱了,那也絕不是你的錯。”鳳翔皇子在她耳邊吐氣,“昭陽兒,你要記住,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絕不能輕易地舍生求死,活下去才會有希望!一時的屈辱並不算是屈辱,隻有活著,你才有雪辱及討回公道的一天!”
“可我寧死,也絕不讓那淫暴邪惡的男人弄髒了我的身子——鳳翔,我不是為了你守貞求死,而是為了我自己!”她淒迷幽咽地笑,“你所想的,是日後的雪恥及報複;而我所想的,卻是當時要如何保護自己不受屈辱——鳳凰兒,你知道嗎?當你說出要我陪泓帝侍寢的話之後,便已徹徹底底讓我寒透了心。”
她抬起頭來,淚光盈睫地望著鳳翔皇子:“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你是個為了成就大事可以犧牲一切的人。如果那日救不了我,你會毫不猶豫地犧牲我,對不對?”
鳳翔皇子深深、深深地看著她:“是的,如果我救不了你,我會犧牲你,日後再來哭你祭你,然後一輩子愛著你、悼念你、想著你……”
他眼光深遠幽邃地望向窗外的穹蒼:“昭陽,你知道嗎?我手中掌握著全中 百姓的命運,二十萬義軍的身家性命,有無數人可為我刎頸而死……我是不能意氣用事,更不能為了兒女私情而誤事的。那****不顧自己性命趕去慈寧宮救你,是我這輩子所犯下最大的,也是惟一一次的錯誤——我不會再讓自己錯第二次!”
他轉過頭來,認真而嚴肅地望著君昭陽:“我手中握著中 的命運,重建中 是我必須做也一定要做的大事。即使這意味著會犧牲掉某些事,甚至會犧牲掉最重要的人,我還是非做不可——所以昭陽,你一定要堅強,好好保護你自己!因為日後如果再有同樣的情形發生,我是不會再去救你了;遇到危險,你一定要設法自己救你自己!”
溫熱酸楚的情緒在她胸中湃然洶湧,淚濕了她的麵頰。心中交織著的仍然不知是喜是悲?隻覺他,距離她越來越遠。
他是一隻在火焰裏展翅高翔的鳳凰,她追不上,追不上嗬!
“你曾說過,你一直在找一個可以和你勢均力敵,並駕齊驅,比翼天下的女子。”君昭陽哽咽,淚如雨傾,“你知道嗎?你找錯人了,你要找的人不是我——我沒辦法像你一樣堅強的羽翼,我也沒有像你一樣冷冽狠絕,為了做大事成大業而可以不惜犧牲一切的心腸。”
她抬眼望著鳳翔皇子,淚光迷離:“放手吧,讓我走吧!我跟不上你啊,我的翅膀早已經折了,被你折斷了!”
鳳翔皇子望著她,眼中閃爍著複雜掙紮痛楚的情感。
“放你走?”他在她耳邊,魅魂低語,“我們之間那剪不斷、理不清的情絲孽緣該怎麼辦?”
“我寧可不要了!”君昭陽悲淒低語。是的,不如不要了罷,什麼情緣孽債,愛恨紛爭,全部一並拋舍了吧!“在愛愛恨恨裏走了這麼一遭,我宛如走過煉獄一般……”
她打了個哆嗦,戰栗道:“我不要了,我不要恨也不要愛了,我隻求平平靜靜地過日子,再也不想和你糾纏不清……”她悲極低語道,“我再也不要這樣地被你傷透了心。”
人生何以有情——情字苦人,累人,是到了生死仍未休啊!她再也沒有多餘的性命力氣去跟他賭上耗上了!
“不要恨,也——不要愛了嗎?”鳳翔皇子眼中閃過難解的複雜幽光,像是憤怒、像是心痛、又像是失落。他驀然沉默,眼中有著一閃而逝的冰冷與痛楚,彌漫在暖閣裏的靜默與緊繃氣氛幾乎讓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