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煙與張橋對麵而立,他倆東邊的角落裏還蹲坐著幾個農家打扮的人,這幾人中有老有小,有男有女,看樣子是一家子。流煙看著這一家人,臉上難掩哀戚,隻是這哀戚轉眼就變成了憤懣,過一時又化為無盡的悲涼。
流煙長長的歎了口氣,像是心中已經麻木,他僵硬著一張臉,木然轉過頭去,再也不去看那家人一眼。
麵對張橋,流煙冷冷說道:“你叫我來此,可是打錯了算盤。”
張橋一身灰色布衣,臉上盡是風霜之色,才一夜不見,他已經心力交瘁,眉目間疲態盡顯。
張橋苦笑一聲,歎道:“成王敗寇。大皇子已經被靖王擒獲,我們多年經營毀於一旦,就連這最後的老窩,都被這裏的管家給賣了。鄭槐那個無恥小人,大皇子對他有救命之恩,他卻在這最要緊的時候在大皇子背後捅刀子。他卷了錢財跑了,隻給我留下這麼一座空院子,我……我千算萬算,還以為來了這裏就能有個退路。哪料到退路沒有,竟是把自己逼上了絕路。嗬嗬,落魄如此,我還能打什麼算盤。”
這胭脂院羅鈞已經營多年,他積攢的錢財有半數都存放在此處,原想他萬一出事,還能有這裏的錢做個最後的保障。哪想到最信任的人卻在緊要關頭背主私逃,胭脂院的管家鄭槐聽聞羅鈞被擒,立刻卷了所有值錢的東西逃出了京城。
張橋本以為到了這裏,就能籌到足夠的錢財四處打點,這樣就算羅鈞被擒,也能用錢買出一條逃生之路。可他來時,等著他的竟是人去樓空,別說錢了,竟連一個大子都沒給他剩下。
張橋急得頓足捶胸,幾乎氣死。此時羅鈞已然被擒,府裏也被查封,真是投奔無門,被逼到了絕境。幸好他們手裏還有最後一道救命的符咒,不然張橋也隻好束手就擒,等著羅銘派兵來抓他了。
抹了把臉,張橋打點起精神,成敗在此一舉,他可不能現在就倒下。
指了指蹲在牆角的老漢,張橋笑對流煙說道:“我跟了大皇子多年,也算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好人有,壞人更多。隻是虎毒尚不食子,真沒有想到,這世上竟有以販賣親生兒子為生的人。說來也是流煙公子的身世堪憐,才會遇到這樣一個見錢眼開,連親生兒子都能賣了換錢的父親。”
流煙閉了閉眼,前塵往事都被張橋的話語牽動,此刻像活了一般,在他腦海裏來回跳躍。他想起自己幼年時站在灶台邊燒火做飯,因為個子太小,夠不著鍋台,常被父親罵沒用。
小時候挨打受罵流煙都不覺得害怕,他最怕的就是看見家中那輛獨輪車,因為每次父親推出那輛車來,就是又尋了一戶人家,要把流煙賣掉換錢。
如此種種,原本陳舊的記憶都鮮活起來,那恐懼深入骨髓,以至於流煙此刻看到他的父親,還是會忍不住渾身發抖。幼年的自己弱小無助,連惟一的親人都在謀算著自己能為他換來多少利益,親情之類,也早被貧苦壓榨得所剩無幾。
心口的疼痛變得尖銳,流煙伸出手掌用力按壓自己的胳膊,想讓身體不要再顫抖。這是流煙一輩子都不願再記起的往事。可張橋,卻帶著他的父親,帶著這個他最不願見到的人來到自己麵前,把舊時的傷口全部都翻攪開來,讓它重新又流出了鮮血。
今日大一早,流煙剛剛起來,門外就有人送來一封書信,信是指名給他的。流煙接過信去,見信是封好了的,信皮上隻寫了一個名字:青檸。
流煙看了書信上的名字就再也坐不住了,青檸是他的乳名,這世上除了他自己和他的親生父親,就再也沒有人知道這個名字了。
急忙打開信皮細看,信裏也隻寫了一句話,讓他速到胭脂院去,否則就等著給自己的父親收屍。
流煙的心一下就慌了,能夠知道他的乳名,說明信中所言非虛,這個人的確是他的父親。可寫這封信的人是什麼目的,自己一介草民,又身無長物,若說有什麼值得誇耀的,無非也就是得了羅銘寵愛這一點了。羅銘剛剛平息亂黨,此時正是要緊的時候,萬一真有人用自己的父親來逼迫威脅羅銘,那豈不是平白讓他多了一重顧慮。
前思後想,流煙還是決定去胭脂院看看。無論如何,他也不能拖累羅銘,不管這個人是不是他的親生父親,他都不能讓這個人給羅銘添一絲一毫的麻煩。
流煙重又將目光移了過去,看著眼前這個快二十年沒有見過麵的父親。他變了許多,滿頭烏發已經花白,臉上皺紋堆累,雙目也變得混濁,過去那個總是瞪著眼罵他的父親,早已變成一個垂暮老者。
那老漢也正打量流煙,眯著眼看了半晌,試探的問了一聲:“你是檸哥兒?”
流煙沉默許久,才點了點頭,應了一聲:“是。”
老漢更加歡喜,兩步走上前來,圍著流煙來回看了兩遍,笑道:“是,是檸哥兒,你都長得這般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