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生者之痛
夜,沒有邊際的黑,壓抑沉悶。
我握著弘暾的手,這已經是他病重的第四天,微薄的呼吸如同黑暗中的那一盞燈火,脆弱得不知何時就會熄滅。
家裏的人臉上都帶了疲累,丫頭們昏昏欲睡,府中氣壓很低,壓得人喘不上氣來。
我偏頭看弘暾,臉頰完全深陷,黑眼圈很是嚴重。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臉,他卻睜開了眼睛,聲音荏弱無力,氣若遊絲:“額娘去睡一會子,天天陪在我身邊不合眼,會累垮的。”
我輕聲道:“我怕你一睜眼看不見我,心裏著急。”
“我若死了,就不能替阿瑪跟您養老,也沒有一兒半女留下,是不是很不孝?”他動了動幹裂的嘴唇。
“在替我們養老前,先要過好自己的人生。我同你阿瑪都不在乎的,你不用放心上。”
我安慰的話語讓他滿足地笑了,他閉了會眼睛,又睜開,道:“額娘,其實對我來講,死了才是解脫。”我怔怔看他,他費力地再往下說:“我打記事兒起就天天躺在床上,看見的就是帳頂的一方天地。不能同家裏其他的兄弟們一起跟著安達學習騎射,也不能騎馬出城遊玩。我心裏特別委屈,為什麼要得病?為什麼得天天喝藥?為了不讓您強裝笑臉哄我喂我,我每次都乖乖喝了。生起氣來惱到不行的時候就賭氣把藥潑了,可不一會身上就開始疼,我隻能躲在被子裏偷偷掉眼淚兒。”
他冰涼的手指摸索上我的臉,“額娘別哭,阿瑪來了。”我回轉頭看見允祥,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就站在了身後,弘暾道,“我是成不了讓阿瑪驕傲的兒子了,枉費了您這許多年來的教導。”
允祥在我身邊坐下,“你一直都是。是我最優秀的兒子,也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他的聲音平靜又有力度,本身就很有說服力。
弘暾的淚幹澀地掉了出來,一開閘仿佛委屈也不受控製,“額娘,我年底就要大婚了,為什麼偏偏在這種時候出岔子?我從小就被教導不能任性,所以從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見了她才曉得想要,盼了兩年好不容易才等到……”他握著我的手有些緊,“我若死了,叫她一個人活在這世上可怎麼辦?”
我盡量溫言軟語地安撫著他激動的情緒,最後隻能把他的頭抱在懷裏,待他心情平複一點,允祥聲音喑啞道:“我會再替她另選一門好親事,她還沒有過門,不會委屈她的。”
弘暾顯然是放了心,麵上靜如死水,躺在我懷裏的身子也漸漸僵硬起來,他不放心地叮囑我:“額娘……我若死了……您別傷心太久……”
我單手捂著臉,眼淚不聽使喚地滾落下來,突然想起自己十幾歲時還沒有學會遊泳在海裏溺水的情況,就這樣一點一點被無邊的涼水吞噬著。
“額娘……我……不想死,可是……我真累,心也疼……誰能……救救我就好了。”弘暾的手漸漸涼下去,直至一點溫度都沒有,最後一絲微弱的光也熄掉了。
滿屋全是痛哭聲,太監小廝丫頭嬤嬤們站了一屋,連太醫的臉上都是老淚縱橫,他們道:“王爺王妃節哀。”
我的兒子走完了他十九歲的年輕生命。如果我鬆開握著他的手是不是代表我與他僅存的這最後一點聯係也將消失無蹤了?杏兒將我拉了起來,掰開了我與弘暾交握的雙手。幾個年老的嬤嬤趁著身子還未完全僵硬便開始給他穿壽衣。
“主子,別再憋著了,上次格格去了您就這麼個樣兒,這次還這樣,難道您也不想活了嗎?”杏兒哭得傷心,仿佛是賭氣般地使勁搖晃著我,愣是把我的淚也晃了下來,她期望得到的回應我終究是給不了她。
允祥將我拉到了他身邊,他深深盯著我,一巴掌打在我臉上,手上的勁恰到好處,淚刷地衝下了眼眶,他嘶啞著嗓子道:“青兒,難道你想讓我一天之間既承受喪子之痛又承受喪妻之痛嗎?”
我蹲在地上放聲大哭,都是夥狠心的孩子,一個個走得義無反顧,他們死了是解脫了,可是讓繼續活著的我可怎麼辦?死了倒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活著。
雍正下了聖旨,弘暾按貝勒禮葬。家中的祠堂裏又擺上了新的靈位。弘[日兄]終於不再是孤單單一個人。十二月,原本定下的好日子,成了永遠都不會兌現的空頭支票。給弘暾布置的喜房由大紅變成了素白,紅白喜事連番上演。蘇蘭是個認死理的姑娘,允祥態度堅決,不讓她進府,以免誤了好好一個姑娘的終身大事。可她卻一身麻衣跪在十二月的寒冬裏,對別人的指點不管不顧。最後還是由雍正做主,讓她進府來陪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