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殤!愛
大腦一時間供血不足,我跌倒的時候被杏兒接在懷裏,睜開眼睛後想了一陣子,逐漸反應過來事情的始末就掙紮著站起身,杏兒伸手扶我,我抬手甩開,看著屋裏的眾人命令道:“別杵在這兒盡顧著哭,都把衣服換上去。杏兒,你回屋把衣服拿來給我換上。”
她太了解我,一句也沒多說,哭著出門取麻衣去了。
我開始解頭發,把簪子,首飾扔了一地,弘曉哭著蹭過來,抱著我的身子嗚嗚哭個不停,他隻叫兩個字:“額娘,額娘……”
這麼小的孩子哭得很是傷心,他能知道阿瑪死了意味著什麼嗎?失了依憑以後叫他怎麼辦?我拍著他的背柔聲哄他:“乖,跟嬤嬤回屋把衣服換上去。”
他抽噎著聽了我的話,被擦著淚的嬤嬤帶出了門。
弘鶴“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著我的腿聲音哽咽:“額娘……您……節哀。”
靜梭和蘇蘭緊接著都跪下了,哭得傷心。我摸著弘鶵的頭對他說:“你們先出去,讓我跟你阿瑪單獨待會。”
還是靜梭扶起了他的丈夫和蘇蘭,臨走叮囑我一句:“額娘,您小心身子。”
我應了他們便走出去了。
我掉頭走到允祥身邊,步子遲滯,重若灌鉛。他已經跟我走時見到的模樣大相徑庭,身高整整縮了近一半,臉色蠟黃,眉眼仿佛也不是以前的樣子。我扶著床沿跪下,一如以往無數次注視著他一樣,我輕輕開口:“你說你這人怎麼這麼別扭呢?都說了別留我一人你還是眼睛也不眨地把我留下了。”雖然期望中他溫和的微笑始終沒有出現,我卻抿著嘴笑著伸手撫上他尚存餘溫的臉,“人都說這會子魂兒還不會散,你應該還能聽見我說話。允祥,聽著,從我嫁進來到現在,三十年了,臨了你也不給我留個好兒,讓我這樣恨你。”
還是沒有回應,我的淚落了下來,忍不住地搖著他的胳膊,“你說話,給我賠不是,說你錯了,說你不該什麼事都瞞著我,說你不該將我送走連最後一麵都見不上。你怎麼忍心留我一個人孤單在這世上,你怎麼這麼深沉的心思?瞞到最後把我送走了事,你到底在想什麼,知道我堅持不下去還走得這麼義無反顧,連最後一麵也不讓我見,你讓我以後怎麼活啊?我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我恨死你了。”
我被推門而入的杏兒拉離了允祥身旁,她掉著眼淚說:“主子,別這樣,爺看見您這樣怎麼走得安心?”
卯時,一大家子都穿上了麻衣,兩年時間家裏卻三度設靈堂,雍正親自來了,他靜靜站在允祥的靈前,點了香佇立了很久,我磕頭還完禮抬起臉來看見兩彎泉從他堅韌的臉上無聲淌過,皺著的眉頭一刻也沒展開過。
之後,烏嚷嚷地來了太多人,大都是響應號召,做足了麵子功夫。還沒過頭七,已經有人堅持不下去,遲到早退的、躺著切著的、笑著喝著的大有人在,所謂樹倒猢猻散,生前風光逃不脫身後炎涼。
幾天之後,雍正又來看允祥,我長久地跪在地上跟他說了很長時間的話,知曉了一些事情也決定了一些事情,心裏也有了安排。
棺木被墊得很高,堂前的燭火隨風跳個不停,我看著睡在我懷裏的弘曉,哭腫的臉上依然還掛著未幹的淚,他蜷在我懷裏,時不時地想找個舒服的位子。我低聲吩咐旁邊的嬤嬤:“把小阿哥抱回屋睡吧。”
她輕輕接過他,卻發現弘曉的手抓住了我的前襟,我一點點掰開他緊握的小手,看他越來越遠地離了我的視線。
靈堂裏隻剩下我一個人,弘鶵幾天沒合眼,守靈還要招呼家中不停到來吊唁的人,疲累地瘦了好幾斤,我心疼他便讓他回屋睡去了。站起身子在靈前燒了幾刀紙,“爺,如果下輩子投胎,就讓我把這世的記憶全忘了吧,下個輪回咱們再別這麼互相折磨了,都坦誠一點,互相讓一步,行不?”
一張張的紙入了火盆伴著我的聲音被燒得隻剩灰燼了,“我能替你做的也沒幾件事,最後一麵沒見上,就讓我送你這最後一程吧。”我一邊說著一邊把紙投進火盆。
身後的腳步聲很輕,她走到我身邊跪了下來,呆呆凝視著棺木和靈堂裏用滿漢語寫著的牌位。
我問了句:“來了?”
她輕輕點頭,從我手裏抽了一半的紙,一張張地往裏送著。半晌,有聲音問:“他真的死了嗎?”
我也問:“你真的瘋了嗎?”
誰也不回答,許久都沒有聲音,我偏頭看她,素慎已經是淚流滿麵,微紅的火光映著她的臉,淚水也熠熠發起光來,她終於停了手上的動作,捂著臉癱坐在地上,嘴裏口齒不清地喃喃道:“真的死了,就這麼死了。”
我一閉眼,蓄滿的淚水迫不及待地跑了出來。
七七之後,允祥正式下葬,他臨終前告誡家裏眾人,喪事盡量減省,不要鋪張。因為這句話我又紅了眼,眼瞅著送喪儀的隊伍抬起棺木,悲愴的嗩呐聲猛然響起,聲聲如泣,哀婉真如人的哭聲,樂器也有性靈?否則怎會覺得心也被它挖出來了。在漫天的白色悲寂裏,飄舞落下的紙錢也變得感傷,允祥是離我越來越遠了,這以後就真的是一點聯係也沒有了。
雍正封弘曉為怡親王,襲了允祥的爵位。
弘鶵被封為郡王,有了自己的府院。不日就要搬走。
弘曉有了新的怡王府,舊王府以後改為寺廟。
有一彎新月掛在深藍的天空裏,我擁著弘曉坐在遊廊裏,他眨巴著眼問:“額娘,他們見了兒子都跪在地上喊怡親王,怡親王不是阿瑪嗎?怎麼又成兒子了?”
我笑著親了下他的額頭,道:“‘怡親王’是你阿瑪送你的禮物,這禮物啊,幾乎耗盡了他畢生的心血,有阿瑪跟額娘也辛酸也快活的過往,你要好好珍惜。”
他點了點頭,後來又問:“阿瑪為什麼要把咱們好好的府院建成寺廟呢?”
我把他抱在懷裏,道:“因為呀,阿瑪許了額娘以後要開間酒肆,可他失了信……”淚不停地砸在他腦門上。
弘曉看我哭了他也哭道:“額娘不哭,以後兒子給你開酒肆,開一間大的。”我一下抱住了他,失聲痛哭。
“弘曉,你喜歡杏嬤嬤嗎?”我穩定了下情緒接著問他。
“喜歡。”
“那以後要聽她的話,好好孝敬她,替她養老送終,像待額娘一樣待她,好嗎?”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我再親了下他的臉蛋道,“額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阿瑪隻剩你三哥跟你兩個兒子,以後要善待彼此、互相扶持,知道嗎?”
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淚又浮了上來,抱著我就是不鬆手,“額娘不要兒子了?”
“又說傻話,額娘怎麼會不要你呢?”
弘曉緊緊抓著我的袖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額娘,您說兒子哪兒錯了,兒子一定改,您別不要我。”
我吸了吸鼻子給他擦了淚,“弘曉,即便以後阿瑪跟額娘不在身邊,也要一個人堅強活下去,知道嗎?”
他哭著哭著就睡著了,連日來替他父親守靈累壞了他。我把他交給杏兒,“好好照顧這一家子,以後你就是怡王妃,皇上準了的。”
杏兒滿麵淚痕,“主子,咱們一輩子過了那麼多坎兒,這一次也一定過得去。”
我搖頭苦笑,“這次我實在是邁不過去了。我想休息一下。”說完就轉身去了家設的祠堂。
推門進去意外發現素慎也跪在裏麵。我掩了門跪在她身邊的蒲團上,她笑著看我,“我來跟我兒子說會話。”
我笑了笑,雙手合十閉了眼。
聽不出任何情緒的素慎道:“我又拆散了你們一回,上次的走水讓他下定了送你走的決心,否則,他才舍不得放你離開。”
我靜靜跪著不做聲,素慎又笑,“福晉,咱們一起死吧?”
我隻覺得意識漸漸模糊起來,仰頭看著允祥的牌位,心裏不停祈禱:“允祥,咱們一起走,別留下我一個人。”
素慎嗤笑了一聲,後來覺得我不太對勁,便緩緩將我身子轉向她,看著我胸口的匕首和不斷流出來的殷紅的血,她悲愴地說:“終究還是輸給你了,說好一起死的。”
她歎著氣起身,拿起案上供著的燭台先把帷幔燒著,慢慢地火大了起來。
素慎跪在蒲團上,看著案上的靈位道:“愛新覺羅允祥,咱們所有的過節都一筆勾銷。”她懷抱著自己兒子的靈位,緊緊摟在懷裏,淚水灑滿了前襟。
火勢越來越大,我已經睜不開眼。
允祥道:“還是這麼不聽話。”
我哭著打他,用腳踢他,恨不得撲上去將他撕咬成碎片,他隻是笑著將我擁進了懷裏,“我恨你,恨得死了都不解恨。”
他還是好脾氣地笑,“這下是永遠都能在一起了。”
我流下最後一滴淚就笑著閉上了眼睛。允祥,此生我們真的是真真切切地愛過,深深地愛過。
番外允祥篇
傍晚的天空有好看的火燒雲,雲霞仿佛沾染上了太陽的暮色。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允祥就站在院中望著西邊方向,一動也不動,仿佛泥塑了一般。張嚴候在身邊,輕聲道了句:“爺,起風了,進屋吧。”
他“唔”了一聲,可能是站的時間久了,腿竟有些拖不動,張嚴忙去扶住了他。允祥歎了口氣,心裏知道自己是撐不了幾天了。
“去書房小屋看看吧。”他淡淡吩咐了一句。
進去一看,還是昔時的模樣,幹淨整潔。屋裏有幾枝月季插在瓶裏,已經有些殘敗,徒留清淡的香。
允祥走了過去,呆呆看了半晌。
張嚴忙道:“福晉前幾天鉸的,奴才換了它?”
允祥沉浸在自己思緒中久久拉不回心神,腦海中想起來她低頭嗅著花的嬌俏模樣,“我素來不喜菊花,聞不上那個味兒。”
張嚴看他麵色有些憂傷,恐他情緒不穩定加重病情,又喊了聲:“爺?”
允祥斂了眼,莫名蹦了句:“福晉走了幾天了?該到了太原了吧?”
張嚴一下子沒了話,看著自己主子,心想明明這麼想念你何苦還要送她走呢?
自那之後,允祥便去了書房小屋歇著。身上的病一天天重起來,腿上也疼得很,他硬是咬著牙不說話,杏兒打簾子走了進來,把一個雕漆的木匣子擺在他眼前,回話道:“爺,主子的東西全在這兒了,都是她平常珍愛的東西。”
允祥點頭,擺擺手示意她可以下去了。
杏兒突然哭著跪在他麵前:“爺,接主子回來吧。別再折磨您跟她了,奴婢求求您了。”
允祥艱難微微坐正身子,將匣子撥到自己麵前,道了句:“下去吧。”
杏兒看他臉色,甚覺無奈,這才曉得她們家格格有多難,這樣凜然決絕的態度早把人拒之門外,連一點商量的餘地也沒有,她無助地用袖子擦擦臉便退了下去。
允祥皺著眉頭翻匣子裏的東西,每一件翻出來似乎都把塵封許久的記憶也挖了出來。他送她的每一樣禮物都如新的一般,還未成親前送她的書簽,七夕時送的玉簪,以前通過的書信也都整齊碼在裏麵。他動作緩慢地一封封拆開來看,通信最頻繁的時候就是他隨皇阿瑪去塞外的時候,插科打諢什麼都寫,她說:“十三這個數字在西方傳教士眼中被看作是最不吉利的,您怎麼偏偏就排了個十三的序?從大婚那天起就充分顯示出了倒黴的跡象,光給前麵的哥哥們端茶行禮就折騰死我。”允祥年輕時還以為她隻是開玩笑,一味地慣著她胡,今天再想起來倒覺得她竟是個未卜先知的。
再拿起下封信來竟是她第一次寫的“情書”,自己看完之後沒幾天又被她要了回去,她直嚷著:“別順手就扔了,我要收藏的。”允祥想起她時時嗔怪自己的樣子嘴角不自覺地帶了弧度。
早些年被兄弟間的奪位鬧得人心惶惶,生怕一步走錯就步步皆錯。失勢後人人白眼,府中度日艱難,她卻能苦中作樂一人撐起這偌大的府院,上百口人。東家長西家短事事操心,她也從未抱怨過一句,難過的時候她偷偷掉眼淚自己也看在眼裏,若換了現在的自己,隻要對她溫言軟語兩句可能就會平複她所有的委屈,可那時的自己從未將個女人的心思放心上,還嫌她太嬌氣了些。
允祥想到這些的時候悵悵歎了口氣,單手揉了揉太陽穴,覺得口渴便想站起身子倒口水喝,下床艱難,逼不得已便喊了聲張嚴,張嚴應聲而入,允祥吩咐了兩句,他便出去泡茶了。這邊的允祥坐在炕上又想起那年患了腿疾的事兒來,他不能下床,她正懷著弘暾。也是這般的情景,他素來身邊不喜有人,也不愛讓別人替他代勞,想吃茶便自己掙紮著起身,手剛摸上茶嗉子,她便給喝止了。犯了病自己心裏正不自在,便輕聲訓了她幾句:“有身孕的人了還到處亂跑什麼?”
她不怒反而笑了,“我知道你這麼個倔強脾氣,不放心過來瞅瞅,誰想被我捉在當場。”
他看她神色誇張地說得有趣,便也隨她笑,這才看見她手上的托盤,納悶問了句:“這是什麼?”
她一邊盛在碗裏一邊道:“我怕你渴遣廚房熬了百合銀花粥。問過太醫了,對你身子有好處,大晚上別喝茶。”說完就端著粥向他走過來,允祥看著她大著的肚子,因為天熱額上微微沁出的汗,很奇怪的,覺得這畫麵真美,便一直留在自己腦海中,抹也抹不去。
這時候張嚴捧著茶進了來,“爺,您要的茶來了。”
允祥的心一下空了,看著這茶對比那粥,心裏這才曉得,知冷知熱的隻有自己的妻子,以前她待他的千般好怎麼非得等到有了對比才察覺得出來?有些時候他總嫌她太不聽話也不懂事,又愛胡思亂想,腦子裏稀奇古怪的想法一大堆,可現在他卻希望再一次看見她不聽話的樣兒。
張嚴看他的臉色小心翼翼說了句:“爺,剛有人來報,福晉到太原了。”
允祥沉思,半晌緩緩問:“沒傷著自己吧?”
他太了解她,不信她能乖乖就範。
張嚴囁嚅道:“拿釵刺傷了脖子。”
允祥虛握著拳擋著嘴猛烈咳嗽起來,氣得把桌上的茶嗉子摔在地上,強抑住自己的怒火,沉聲道:“跟範清平說,若再傷一根頭發讓他等著破產吧。”
張嚴給他拍了半天的背才將他的咳嗽止了下來,允祥將他遣出了門。看了看匣子,才驀然發現有記憶的東西也不過這些,雍正元年至今自己竟從未關心過她,她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自己統統不知道,他總覺得她離不開他,一個弱質女子能去了哪?不過是賭氣,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他狠下心來不找她,可日子一天天過去她還是不回來。他第一次著了慌,四處打探,直到她回來奔喪。兩年後見到她看見她的眼神才知道,她不似一般女子,她不以夫為天,她若想開始一段新生活誰也攔不了她。
允祥心裏忍不住犯嘀咕,若當初他不主動留她,也許她就真的不留在他身邊了。他曾經說她:“不過仗著我喜歡你,你才這麼恣意妄為。”那時的自己也一樣,不過仗著她心裏有他,他施苦肉計傷害自己惹她心疼才能留下她,誰又比誰高明多少呢?
她回來的那一兩年裏,正如她說的那樣,一直活得卑微。看著她在府中一天天地消沉,允祥覺得自己或許真的錯了,可每次看見她笑著的模樣,又慶幸自己把她留了下來。歲數大了,她不再將心思全放在他身上,所以孩子接連喪命對她都是致命的打擊,她變得不愛說自己的心事,埋藏自己悲傷的情緒,看見她這樣才曉得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夫妻的情分早就淡了,允祥卻心裏極不願意這樣,不願看見她,故意忽略她。
允祥想到這些的時候臉上很是無奈,咳嗽斷斷續續地折磨著他,腿上的傷隱隱作痛,他想起早夭的弘[日兄],早逝的弘暾,婚姻不美滿的暖暖,遠嫁的和惠,過不了多久再加上個自己,想著想著又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幸好將她送走,即使恨他,也不能再讓她忍受這些了。
張嚴進了屋子,小心稟道:“爺,夜深了,早歇息吧。”
允祥也實在累了,不一會就睡著了,夢見的卻盡是她為了回來不停傷害自己的情景,他難受地醒過來,一宿便沒再睡著,疼疼醒醒。
兩天後,允祥把弘曉叫進了屋,他心疼看著自己的兒子,弘曉隻是一味問他:“額娘呢?我要額娘。”
他歎著氣勸:“額娘出遠門了,等阿瑪走了額娘就回來了。”
弘曉止住了哭,又問:“阿瑪又要去哪?什麼時候再回來?”
他心裏苦得很,可能一輩子都回不來,嘴上卻還笑著哄他:“不過幾天就回來。”頓了會道,“弘曉替阿瑪辦件差事兒行嗎?”
弘曉突然高興起來,“行,阿瑪說,兒子一定辦。”
允祥這邊卻想起他第一次見她的情景:擺著手聲音清脆地說毀了他名聲的女孩子,一回頭笑得乖巧可人。十四扯他袖子嘰咕道:“十三哥,豔福不淺,配你不差。”
卻惹得她故意潑了十四滿身的水,連帶著揚起下巴毫不示弱的臉都那樣鮮豔動人。背起項脊軒誌卻沉靜得與先前判若兩人。
弘曉扯他袖子,用眼神詢問他究竟辦什麼事兒?允祥笑道:“你額娘在書房的後院裏種了些花草,中間有塊地空的緊,你幫阿瑪栽棵枇杷樹吧?”
那天他實在看不下書房枯萎的月季花,便去了她種花的後院,看見突兀的空地,心思一動便想起來是該栽棵樹的。
張嚴進屋,先給床上的允祥行了禮,“爺,範先生送來的信。”
允祥道:“拿過來。”
自己拆了信迫不及待地看,看完不知道是長長舒了口氣還是歎了口氣。
張嚴輕聲問:“爺,怎麼了?”
他還是不做聲,張嚴跪在地上垂下了淚,“爺,奴才求求您了,讓福晉回來吧。”
允祥愣了會神,“起來吧,就快來了。”
張嚴沒敢再問下去,心裏琢磨了半天突然喜上眉梢,福晉快回來了,他終於還是拗不過她。
範清平信上說:“王妃絕食三天三夜,草民實不忍看她死去,擅作主張,帶她回京。任憑王爺處置,毫無怨言。”
允祥道:“早知道是這樣的結局我又何必這樣煞費苦心呢?”
那天素慎的院子裏通紅的火光映亮了天,允祥回府一看,急了,“王妃呢?”
杏兒嗚咽道:“側福晉卡著主子脖子,我出來叫人還沒等進去就著了火。”
他一聽就衝了進去,張嚴死死抱住他的腿,“爺,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啊。”
他一腳踹了人,腿上的傷劇烈疼起來,他也沒顧上那麼多,看見已經有幾個小廝抱了個人出來,他喊:“青兒……”
不是,是素慎。他想也沒想就進了屋,看她仰著頭平躺在地上心裏莫名恐慌了起來,“青兒,別死。”
他隻覺得自己無助極了,多少次朝政上的事兒再頭疼再危險的他都應付自如,可這次完全慌了神,他略微沙啞了嗓子說:“我額娘走之前就這樣,你別嚇我。”又進去了幾個人死拖硬拽地把兩個人救了出來,他也顧不得那許多禮數眾人的眼光抱著她就往外跑,沒幾步腿上已經受不住,他咬著牙恨恨地想,“年輕時候多少次行圍熊瞎子我也扛了,現如今我的福晉還抱不動了?”
一路忍著疼把她抱回了屋,與其說要給她治病不如先給他治。
當天晚上他就宣布:“側福晉瘋了,把她給我關了。”
若不是有這麼一出,他是死也不願讓她走的。可是允祥又想起,她抬頭向他哭訴:“爺,別留我一人在這世上。”
那時他就知道她在想什麼,若是他死了她決計也不會偷生。可他一撒手人寰,誰知道素慎會不會再害她一次?年少時讓她受了許多委屈,現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她離開。
允祥把信收了,心想範清平還是心裏有她,若不是這樣任憑她怎麼鬧也不會心軟,他是男人太了解男人,從他看她的眼神就泄露了一切。單手把信捏在手裏攥了個稀爛,心想她是聰明的女人,早知道他心裏不滿,但就隻有她才會那樣道歉,一句“我來招供”鬧得他一點脾氣都沒了。想到這些嘴角又微微上揚起來。
從允祥病情加重他送她走直至如今,他徹底撂下了朝中的事,十來天仔仔細細把他倆之間的事想個清楚,她以前總愛說:“您怎麼能這樣冷漠,我這麼努力難道您一點都看不見?為什麼連點回應都沒有?您心裏到底有沒有我?”
以前額娘告誡他與容惠,在宮裏生存就要隱藏自己的心思,誰都不能相信。他總覺得他對她好,事事包容,看她撒嬌,容她發脾氣,哄她高興,不能不算好,她卻哭著道:“我知道你對我好,可你對誰都這樣好,如果這就叫好那我寧肯不要。”
“這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碰得頭破血流也要求一個真心?活得再辛苦隻要牽著我的手她也能挨得住別人的嘲笑白眼?別人不管再怎麼誹謗懷疑我,她卻認真到使盡手段處處維護我?所有人都說爺脾氣好,福晉是個有福氣的,可我心裏明白:這一生有她這樣對我,我才是最有福氣的那個。”
允祥想到這兒的時候,心緒波瀾起伏的,以前再多關注一下她便都看得清楚,十來天就能想明白的事情因為自己的不坦誠卻讓她想了一輩子。這一生有多少個十來天不能想,可自己全讓它白白度過了。想起自己做的決定也後悔起來,虛耗了一生的光陰,連這最後幾天也浪費了。
他盼望著她能早回來,她一向比他堅定,認準了的事不會輕易放手。可自己的病卻等不下去了。
他開始安於平躺在床上,最不愛求人的人卻開始事事需要別人的服侍,身子越來越瘦弱,因為心裏微存的那一點渺茫的希望,他還在等。他笑著同張嚴講:“若我不等她回來,她定會恨死我。”這一句話有多少辛酸,斷斷續續地說也說不完。
張嚴嘴上隻說:“爺多慮了。”心裏想看他的臉色就知道沒多久了,可福晉怎麼還不回來?
他很少有能睡著的時候,若不是撐著想見她一眼,藥也不會喝。最後的病痛折磨得他沒了人形,他艱難地問張嚴:“什麼……時辰了?”
“爺,初五子時了,您撐著點,福晉就來了。”張嚴急促地喊道。
允祥奄奄一息,腦中不自覺地浮現出一個場景,她從火海中逃生,躺在床上休息,杏兒問她為什麼喜歡爺?自己那時站在窗外正想進去,一下止住了步子想聽個究竟。她淺淺笑,“我怨他比喜歡他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