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1 / 3)

第三章

夜裏雪止,早上起來時,晨曦初露,陽光被積雪映得五顏六色,周圍群山遂有了一種溫和風貌,霍昭黎看得驚歎不已。

“你傻站在這裏做什麼?離騷背完了?”

霍昭黎心醉神迷的表情立刻換成苦瓜臉,極慢極慢地轉過身,看向義兄,“那個……還沒有。”

程逸岸黑著眼圈,心情本就不佳,霍昭黎正好成了出氣筒,“你好意思說還沒有?這篇都折騰一個多月了。三天之內背不完,你以後晚上別想睡覺!”

霍昭黎為難地道:“三天肯定背不完的。我還有許多字不認識……”如果每篇都像出師表一樣短多好……

“我不是一句一句跟你解釋過了嗎?”

你說得那麼快,我根本記不住啊!

霍昭黎來不及分辯,就被一腳踹進山洞裏麵壁,他不甘不願地掏出皺巴巴手抄離騷,與滿紙歪斜的“兮”來“兮”去惡鬥。

程逸岸看著他皺眉苦思的樣子,心裏總算痛快了一點。

他隻學了幾個月的“青雲梯”,便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自己苦練十多年,卻遠遠不及。

若隻是才能上的差距,程逸岸可以一笑置之。但霍昭黎並非因為悟性高底子紮實,而是仗著一身自己都說不清是從哪裏得來的內力,才誤打誤撞超越自己——不服氣的正是這一點。

覺得自己就像是個手藝人,一年到頭辛苦做買賣,巴望著能存夠錢娶個媳婦,卻臨了臨了被學徒既騙走那些錢,又搶走自己看上的姑娘——早知道什麼都不教他!

這個笨蛋什麼都不用做,卻因為幸運,而得到了別人夢寐以求的一切——想起來真不舒服。

若那幸運者是別人,他白一眼敬而遠之也就罷了,可偏偏是跟進跟出,整天在麵前打轉的人,他就算想要視若無睹,也毫無辦法。

“何必遷怒?”老人從山洞一側轉出來,手裏拿著株大白菜。

程逸岸不理他,自顧自看著對岸積雪的山峰,換上一臉悠閑欣賞的樣子。

老人緩步走到程逸岸麵前。因為身量關係,並未如預期般,擋住他欣賞雪景的視線,尷尬地清咳一聲,才道:“心中不服氣,直接說出來就是,憋著豈不更難受?”

程逸岸睨他一眼,“我今早起來痛痛快快地屙過屎;你收藏的東西不吃白不吃,因此肚子也很飽——還有什麼要憋?臭老頭你少自以為是。”

什麼狀況都搞不清楚的人講什麼直接說出來。說出來有用嗎?

恐怕非但沒用,還要忍受霍昭黎好似飽受虐待的可憐眼神,他不說隻不過心裏鬱悶,說出來不瘋了才怪。

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說了難不成能增上個三五百年內力?笑話。

老人被他的話逗笑,“你這個娃娃很有趣。”

已經見識到自己身懷絕技,還敢一如之前般無禮,之前道他是驕橫暴戾不擇手段之輩,現在看來恐怕大半是自信無畏的緣故。

程逸岸心中不爽,繼續說下流話出氣:“聽說武林高手多是老當益壯,你久居山穀,是不是積了很多?可惜你就算讚我,我也變不出女人來服侍你。這樣吧,裏麵那個的臉很不錯,不嫌棄的話你將就。”他說著用下巴指向洞中,露出邪惡的笑容。

老人先是一愣,繼而大笑,“那小兄弟內力當世罕匹,區區臭老頭我可不敢動他腦筋。況且女娃子不需要變,眼前就有一個吧?”

程逸岸哼了一聲,也沒有被識破的驚惶,隻是沉吟道:“真的……這樣強嗎?”

老人想了想,點頭,“生平罕見。”

程逸岸不語,悵然若失。

“他對你言聽計從,他內力高,在你也是好事一樁,何必不高興?”老人口氣輕快。

他話中的試探,程逸岸如何聽不出來?心中頓時不快,冷冷地道:“他還沒蹦出來的時候,我一個人闖蕩江湖,也過得快活。”

“那麼如今便是如虎添翼,也並不壞。”

“江湖險惡,他又笨,怎待得久?”殺一個人就幾乎令他瘋狂,腥風血雨的江湖,終究不是這種人該待的地方。

這樣想著,程逸岸不禁失笑。

剛開始還想利用那家夥的懵懂無知為自己做事,現在卻在為他考慮了。

果然和笨人在一塊兒久了,也會跟著越來越不聰明。

老人認真地打量他許久,終於開口道:“我昨天使的刀法,你記住多少?”

程逸岸雖然心中奇怪,還是如實答了他:“招式的話,約莫七成。”內功心法自然不得而知了。

老人甚感滿意地捋捋胡須,“不錯,不錯。我昨晚問你那義弟,他支支吾吾的竟是一成也記不得。”

程逸岸聽了微微皺眉——霍昭黎背書的記性雖差,練武最近倒還差強人意,怎麼隻記得一成不到?他自然不知道那時候霍昭黎在幹著什麼“勾當”。

“既然你隻是在運氣上輸他,我便給你這個運氣!”老人豪氣地道,“你底子甚好,所練內功也是厚重一路,與其在輕功上下功夫,還不如試試看學實打實的刀劍拳腳,我便把二十多年參悟的這套‘星天刀法’傳給你,你願不願學?”

“不瞞你說,我是很想學你這一套功夫。可是,”程逸岸眯起眼,笑得諷刺,“你先問了他,再來問我——既然我隻是退而求其次的人選,那麼還不如不學。”

老人本以為程逸岸就算擺出高姿態,也會占幾句口頭便宜後就說願意,卻不料他性子比想象中更拗,隻得道:“你說的沒錯。我確是先去問了他。我已垂暮,要令這套刀法不失傳,就須覓一個傳人。若以資質而論,你實在是上好人選,但……”老人一頓,似在選擇措辭。

程逸岸自己替他說下去:“我心術不正,怕學了之後出去為禍人間。而他忠厚老實,沒有這層顧慮。”

老人擺擺手,“你雖複雜了些,心術不正倒也不至於。不必妄自菲薄。”

程逸岸不在乎地道:“我從來曾指望別人讚聲好,心術不正去害人,總好過被人欺辱。”

老人注目他良久,緩緩地道:“你這番話與我平日為人大相徑庭,若是早十幾年在江湖上遇見,恐怕我還會視你為邪道。可是這世上的是非善惡,也不是聽誰一兩句話就能知道的。”

“哈,老頭子離群索居,你明明不過是井底蛙一隻,竟也自稱正派中人。”程逸岸聽他說辭甚是平和,雖然言語間仍然無禮,卻暗暗把“臭老頭”的“臭”字去掉了。

老人自然聽得出他語中濃濃諷刺,正色道:“你的武學路數看來,也是剛猛純正的正派功夫,數典忘祖,竊為吾輩所不取。”

程逸岸大笑,“我天生是欺師滅祖六親斷絕的人,尊師重道的話,不用來對我說。”

武林中人最忌數典忘祖,聽他他這樣不在乎的口氣,老人皺起眉,眼看就要發怒。之後又像是想到什麼般,慢慢舒展開眉頭,輕描淡寫地道:“既然如此,你也不用拜我為師,直接學了刀法去吧。”說完手一揚,一本薄薄的冊子平平飛到程逸岸跟前,程逸岸伸手接過,誰料那冊子上竟蘊含一股大力,震得他後退一步,虎口發麻。

那老人見他吃虧,不平之氣稍消,“這上頭有星天刀法的招式與內功心法,以你的才智與所學正宗內功,大約不出一年,便能有小成。”

程逸岸將冊子當玩具似的在掌中顛來顛去,道:“你就算怕自己明日就死,迫不及待找人傳授,也不必病急亂投醫,不情不願找上我吧?就不怕我練成之後為禍武林?”

“我自有打算。”

程逸岸見老人笑得開懷,不禁覺得礙眼,“我怎知你不是編造一本謬誤百出的刀譜來賺我?”

“老朽平生最恨欺瞞,決計不會大費周折來害你這樣武功低微之人。”老人說著不悅地皺起眉,“是我要傳授功夫給你,怎變得像在求你一般?”

程逸岸吊兒郎當地回道:“我就是當你求我,可憐你即時便死,才勉強收下這本破書的。”

老人忍不住扶住額頭,“好好,我不和你吵。你這就練吧,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盡可以問我。”

程逸岸點點頭,一邊翻開刀譜,一邊自嘲:“那傻瓜不肯學,倒讓我撿了個大便宜。”

老人悶聲道:“不是他不願學,而是我不願教了。”

“哦?他怎麼惹到了你?”程逸岸微訝。

“你猜我問他要不要學那套刀法時,他說了什麼?”老人神情看來十分鬱悶。

程逸岸稍一思索,便了然道:“他問你,學了之後能不能用來砍柴?”想象霍昭黎問這句話時的正經樣子,忍不住微笑。老人一拍掌,“著啊!這個年輕人,你說他明明身負絕世內功,卻完全不想在江湖上揚名立萬……”

程逸岸凝目去看刀譜,其上種種神妙變化與高深心法在腦海中一一浮現,以往許多困惑難題,一瞬間豁然開朗。對於老人喃喃念叨的抱怨之辭,卻早已聽而不聞了。

霍昭黎在菜地除了草走過來,隻見老人站在洞口前,看著演練招式的程逸岸出神。

“老伯,大哥學得怎麼樣?”

老人好似是沒有聽見,眯起眼,望著大雪中翻飛的身影。

霍昭黎見他神情凝重,不禁憂心。

為練這套功夫,大哥已經連著兩晚不睡覺了,飯也是隨便扒幾口就走開。他忙著自己的事情,顧不上督促背書這點是很好,但再這樣下去,身體一定會撐不住。好幾次想找他說話都被拳打腳踢地趕開,完全沒有辦法。若今晚再這樣,就算會被罰背那些什麼賦,也要把他抓回來好好睡一覺,反正真拚氣力,大哥是比不過他的。

霍昭黎正自打算,忽然老人清嘯一聲,刹那間隻見他飛身而起,足不沾地地朝著程逸岸掠過去。

老人來到程逸岸麵前,二話不說便出掌相邀,竟是毫不留情,招招攻他要害。程逸岸無暇發問,三招守勢之後,挺刀與他纏鬥。

他這幾日來手中所習、心中所想,都是“星天刀法”,因此一出手,自然而然便是一招“七月流火”,在空中迅速劃了數道縱橫交錯的弧線,一片刀光中,猛然舉刀直劈老人麵門。老人對這一招的熟稔程度遠勝程逸岸,立即往後翻身,雙腳還未著地,程逸岸已經使出“臥看牽牛”,半跪於地,橫刀迎上他脛骨。老人“咦”了一聲,心中將此招的三十二種變化迅速過了一遍,輕點程逸岸刀鋒借力,再次翻騰上半空,在距程逸岸三尺處站定。程逸岸使出“臥看牽牛”的後半招,揉身而上,作勢取老人前胸。老人自然知道此乃虛招,真正要攻的乃是腹部。急忙將腹部往後一縮,右手急進,去搶他手中大刀。誰知程逸岸竟在半途變招,垂下刀尖,橫刀在地上滑行幾寸,又突然上挑,頃刻便要點到老人鼻尖。老人吃了一驚,後退半步,伸出雙掌夾住刀身。

老人這一夾不自覺使上八分內力,程逸岸一拉之下不動,索性不再使力,笑道:“老頭子好深厚的內力。”

被他一說,老人猛醒——這回相鬥並非比拚勝負,不過喂他招數而已,欲以內力取勝,形同犯規。竟在幾招之間被他逼到這個地步,實在慚愧。

想到這裏,立刻鬆手,程逸岸持刀橫擋身前,嚴陣以待。

老人隨意出招,程逸岸多以“星天刀法”的招式相回,偶爾也會冒出原本熟悉的泗合門招式。

“直上銀河”、“參商相違”、“太阿倒持”、“氣衝牛鬥”、“弁轉星移”……他一招招使出來,出招變招方位與刀譜上所列多有出入,前後順序也顛倒得無絲毫章法,饒是老人對這星天刀法爛熟於胸,非但難在招數上占到半分便宜,反而愈加混淆不清。隻是他勝在功力深厚,才能以一雙肉掌對抗長刀,不落下風。

二人鬥得半日,老人猛然收招,道:“就到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