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1 / 3)

第二章

未多久便來到豹隱峰頂,再走一寸便是懸崖峭壁,山崖下一片雲霧茫茫,深不見底。

追趕之人中,佟逸海輕功最好,沒多久便到了二人麵前。

“逸岸,隨我回去吧。你的事,掌門師兄定有公斷。”

程逸岸挑眉道:“我說了還有事未了,辦完後定然自行去飛仙峰——佟四俠是不信了?”

“逸岸……”佟逸海麵露難色。

“有什麼事比澄清事實、還你清白更重要的?”話音方落,劉逸書與王逸嬋也聯袂到了峰頂。

“說到底,三位還是不能信我。”程逸岸勾起嘴角,笑意未達眼底,“我一個聲名狼藉的江湖敗類,想取信於泗合門諸位俠客,當真是難如登天。”

王逸嬋皺眉道:“你不要這樣冷嘲熱諷,先跟我們回去,有什麼事非要趕在這個節骨眼辦?”

霍昭黎走一步上前,道:“你們不要逼大哥,他既說了會回去,自然不會騙人的。”

佟逸海不悅地看他,“你是誰?我們師兄弟說話,輪得到你來插嘴?”

“我叫霍昭黎,是大哥的結義兄弟——”說到這裏眼神一黯,“也許、也許已經不是兄弟……”

“誰說不是兄弟的?”程逸岸打斷他,賭氣般地大聲說道,“我沒得挑了,這天底下除了你以外,還有誰當我是兄弟?你跪下來。”

“啊?”

“我說要你跪下!”程逸岸提高聲音,傲然道。

霍昭黎雖覺愕然,還是依言跪在他跟前,程逸岸轉個身,屈膝,與他麵向山崖同跪,朗聲道:“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我程逸岸與霍昭黎今日結為異姓兄弟,從此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霍昭黎本來奇怪為何要再拜一次,聽了他的誓詞才明白過來,不知為何竟覺鼻酸。

“你還不照著念!”程逸岸對天三叩首畢,抬手猛按霍昭黎腦袋。

霍昭黎回過神,滿臉激動地重新念了一遍,一連磕了九個頭,還想再磕下去,總算被程逸岸製止作罷。

此時孫聞夜也與一眾門人趕到,見此情景,不禁與三位師叔呆作一塊兒。

程逸岸完全不看身後一眼,站起身,拍去衣擺塵土,指指麵前懸崖,對霍昭黎道:“我要跳下去,你要不要一起?”

“好!”霍昭黎此時心潮澎湃,就算程逸岸要一刀砍死他,大約也是含笑領受。

泗合門眾人聽不清二人談話,孫聞夜正要喊話,眨眼間,兩道身影竟同時躍出山崖。

“逸岸!”劉逸書等三人一時間大驚失色,張皇跑上前去,隻見大雪紛飛中,一灰一黑兩個人影,不斷向著崖壁上枝丫岩石借力,斷斷續續地往下墜。

早知道那孩子輕功絕頂,懸崖並難不倒他,害他們虛驚一場。

看清那兩個人影的姿態,王逸嬋忍不住笑了出來。

灰色的飄逸非常,如蝶飛舞。黑色的身姿無比難看,與一粒石子彈跳著落下並無二致——到底是哪裏來的活寶?

“同生共死嗎?”劉逸書沉吟,“看來,逸岸是交到好朋友了。”

“換作是我,絕沒這份膽氣。”佟逸海想起師弟之前的落寞神情,心中百味雜陳。

程霍二人施展青雲梯,總算是來到地麵。

崖底土質甚鬆,又加之積雪極厚,程逸岸心中有數,著地時已放輕了步子,因此得以穩穩站住。霍昭黎毫無防備,後腳才踏到地麵,前腳已整條腿全陷進了泥裏,急忙跳了出來,整個人更加狼狽不堪。程逸岸似乎心情甚好,竟然也未開口斥他,霍昭黎對此暗暗鬆口氣。

這山穀在絕壁之下,雜草長得約有一人高,看來並無人跡,程逸岸卻想也不想地朝右手邊邁步。

“前麵應該有一個山洞。”

霍昭黎奇道:“大哥你怎麼知道?”

程逸岸默然良久,才道:“我小時,來這裏玩兒過幾回。”

霍昭黎看他表情,知他大約想起從前的事,也不多問。

二人在濕地裏行了許久,腳下土質終於變得稍稍堅硬,雜草叢中也多了好些參天大樹。霍昭黎跟著程逸岸在樹叢中穿來繞去,拐過一方石壁,眼前豁然開朗。

隻見一個大湖平坦坦舒展在眼前,湖麵已然結成了冰,四周圍聳立的白色山巒俱倒映在冰麵上,湖邊寸草不生,唯一的雜色本該是岸上黃土,現也埋在積雪之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幹淨透明。絕壁之下,竟有如此景致,與其說壯美,還不如說突兀。

而霍昭黎是不會覺得突兀的,隻是單調地將“哇”與“真好看”四個字,翻來覆去說了無數遍,直到程逸岸黑著臉喊停。

“大哥,那邊有人!”

程逸岸順著他手指方向看去。天色不佳,此湖又確實遼闊,他隻能見到似乎有個影子在動。

“唔……是個老伯。咦,他整個人趴在冰上做什麼?”

“你看得清?”程逸岸眯起眼,看著他的眼光如看怪物。

“看得清啊……他穿的衣裳比我們還少——啊!會不會是凍暈了?”話音剛落,人已經到了湖麵上。

“眼力竟這樣好。”程逸岸有些不滿地念叨,也慢吞吞走向湖心。

霍昭黎沒有看錯。

老人麵朝下躺在雪地上,滿頭白發,身材瘦小,衣衫也單薄。

霍昭黎跑過去蹲下,“老伯,你怎麼樣?”

老人並不理睬,也不動。

霍昭黎心想他莫不是凍死了的,連忙伸手去探鼻息,感覺到還有些氣息出入,稍稍安心。隨即伸出手去托他胸腹,欲將人翻過來察看。

誰料一托之下,老人軀體似與冰雪粘連住般,紋絲不動。霍昭黎大惑,抬頭向程逸岸求助。

“這位前輩在釣魚,咱們別壞了他興致。”程逸岸說完,看也不看那老人一眼,拍拍身上雪花,自顧自往湖對麵走去。

這樣的天氣,哪裏會有人趴在冰湖上釣魚?

霍昭黎雖難置信,又想大哥說的話總不會錯,皺著張臉再仔細打量。隻見那老人右手成拳,拳心向下,恰好對著個小小的冰窟窿。那冰窟比拳頭還小,若非仔細看,絕難發現。

小時母親也曾帶霍昭黎去溪邊釣過魚,他知此道最需安靜凝神,對方才吵到老人頗為愧疚。眼見程逸岸已快走到對岸,雖想跟上去,卻又不放心這老人獨自在此,想來想去還是站在原地,想等他有了動作再走人。

想起兒時垂釣,每回總是母親先沒了耐性,催促著自己回家,忍不住有些懷念。

“娘也不知道回了家沒有。”

“你娘不見了?”

“嗯,快一年了,還是沒有消息——”他答完才意識到是誰在問話,忍不住大叫,“老伯?”

那老人朝他做了個“噓”的手勢,右腕忽然一縮,往上使勁一提,一個閃光的東西在空中劃過道弧線,“啪”的一聲,落在冰層上。

霍昭黎凝神去看,見是一條細細長長的銀色鞭子,鞭子一端仍在老人手中,尾端上則拴了一團小小的黑色物事,正纏著鉤子扭個不停。

“老伯,那是什麼魚?”

老人縱聲長笑,顯是相當得意,抬起頭正要說與他聽,猛然間全身一僵,布滿皺紋的臉上神情大是惶恐。

“我……看不見了!”說著拚命揉自己的眼睛,又踉踉蹌蹌地想要站起。

霍昭黎伸手扶住他,老人並不領情,嘴裏喊著“痛死我”,掙紮著去擦已經通紅的眼,一擦之下,淚水滾滾流了下來。

他這樣緊張,必是之前眼睛還好好的。霍昭黎拚命壓製住老人沒頭蒼蠅般的衝撞,心中也不得其解。老人個子雖小力氣卻大,好幾次差點將他甩在一邊,霍昭黎不得不運起內勁加以阻止,老人身上也自然生出一股反彈之力。這兩人任是哪一個的內力,都足以震懾武林,如今各自使將出來,雖非有心抗衡卻互不相讓,著實是非同小可。

隻聽得“喀喀喀”好幾聲,二人腳下的冰層,因受二人內力激蕩,迅速裂開!

此地位處湖心,結的冰本不如周圍厚實,轉瞬間便裂開了一大片,過不多時,兩人怕是就要掉進湖裏。

老人目不能視不明當下危機,霍昭黎雖已見到,礙於被他牽製住,不願也無法一人脫身。慌亂之中下意識大聲喊:“大哥,救命!”

程逸岸深知霍昭黎愛操心的個性,雖在心中嘲笑自己竟然為等個笨蛋不惜受凍,卻仍是在岸邊徘徊良久,無意先行。一聞呼救之聲,便氣呼呼地奔了回去。

“你們在幹什麼?”眼看一老一少在快碎裂的冰上拉拉扯扯,程逸岸硬生生忍下一口怒罵,提氣過去往那老人迎香穴上輕輕一按,以老人的武功修為本不至於被他一招偷襲得手,但此刻一片混亂,他隻覺一股甜意撲鼻而來,霎時昏了過去。

程逸岸沒好氣地將人往霍昭黎懷裏一推,“你背!”

霍昭黎依言負起老人,跟在程逸岸後頭,幾個起落到了岸上,此時隻聽湖心一聲巨響,一大塊冰塌了進去。霍昭黎叫聲不好,急急將老人平放在雪地上,便要去拿老人的鞭子與辛苦釣到的東西,被程逸岸一把抓住。

“這湖深不見底,你想淹死害我?”

霍昭黎想起他之前更改的結義誓詞,傻傻一笑,走回去,蹲下看那老人情況。

“大哥,你這迷藥什麼時候能醒?”

程逸岸哼了一聲,“什麼迷藥?我用了疾行斷腸散。”

霍昭黎記得他提過“疾行斷腸散”是劇毒,不禁大吃一驚,“那、那老伯不會被毒死吧?”

“都能在冰上睡大覺了,這點小毒哪裏傷得了他?”說完不理霍昭黎阻止,去踢老人身體,“喂,你說是也不是?”

老者猛然間一掌掃向程逸岸,程逸岸似早有準備,施施然向後飄出五尺。

那老者哼哼唧唧坐起來盤起腿,鼓掌道:“好俊的功夫!”

程逸岸不屑地道:“什麼俊不俊的,你又看不見。拍馬也要到點子上。”

霍昭黎聽老人講話中氣充沛,想他至少中毒不深,暗暗放心,對程逸岸道:“大哥,這位老伯的眼睛看不見了,你能不能幫忙想想辦法?”

“我又不是大夫,能有什麼辦法?”程逸岸打個嗬欠,涼涼續道,“年紀大了血氣不順,眼睛就此瞎了的,也不是沒見。”

那老者尚在怔忡,霍昭黎卻急了起來,“那可怎麼辦才好?老伯伯眼睛看不見,以後一定過得很辛苦……大哥,真的沒有辦法治了?我用內力幫他打通穴道行不行?還是有什麼藥草之類可以治眼病的?大哥你有沒有聽說過?李姑娘應該有許多藥材,要不老伯我帶你去找她,可是眼下這裏也找不見出口,恐怕又要耽擱一點時間……”

程逸岸看他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不耐煩地道:“又不是我瞎了,你著什麼急?”

霍昭黎想也不想地說:“你瞎了有我照顧你,老伯隻有一個人,日子才難過。”

程逸岸聽了臉色和緩許多,繼而又逞強似的繃緊,“哼,你不添麻煩已經謝天謝地,給你照顧我還不如直接一頭撞死。”他隨即又轉頭對老人說,“你南方來的?眼下這種症狀呢,叫做雪盲。隻要現在起四肢著地,爬行三個時辰,三日內便能複元。”

霍昭黎聽得將信將疑。

老人直接大笑,“多謝這位兄弟告知,爬行倒似是不必。老夫確是南方人,雪盲之事,雖曾聽聞過卻從未遭遇,方才一時慌了手腳,差點連累小兄弟,實在抱歉之至。小兄弟仗義相助,老夫在此謝過。”

他驚魂初定,心中大石放下,說起話倒頗為得體。

霍昭黎道:“老伯不必客套,大家武林一脈,義當互助,那個……”

他好不容易有機會,想將前幾日聽過的那幾句套話說上一遍,說了一半竟然忘記了。

老人忍不住笑了起來。霍昭黎滿臉通紅。

程逸岸明明笑得比他更大聲,卻質問道:“你竟敢嘲笑我兄弟?”

老人從容道:“老夫隻是覺得這位小兄弟為人寬厚仗義,如今江湖,少有如此淳樸的年輕子弟,心中十分欣賞。”

“多謝老伯誇獎。”霍昭黎笑開了眼。

程逸岸白他一眼,“人家拐著彎罵你笨,你還道謝,真是個豬腦袋。”一句嘲諷的話說到後來,聲音卻有些發顫。

原來此時仍然風大雪大,霍昭黎與那老人內力深湛,並不覺得如何,反而在此地長大的程逸岸有些經受不住。

霍昭黎看他臉色發青,猜他大約覺得寒冷,想了想後說道:“大哥,這兒風大。咱們把老伯帶到暖和點的地方去吧。”

程逸岸看了那老人一眼,道:“他自在這裏受寒,與我何幹?走了。”

說是這樣說,見到霍昭黎又將老人負在背上才跟過來,倒也不講什麼。

霍昭黎往他走的方向看去,除去山冰雪覆蓋下的山壁以外,什麼都沒有。

“大哥,我們要去哪裏?”

程逸岸尚未回答,老人已經搶先說話:“那邊有個山洞,被樹木冰雪遮住了看不出來。”

程逸岸一聽,轉身質問:“你怎麼知道?”

“嘿,我可是住在這裏許多年了。”

“你住在山洞?”程逸岸眯起眼睛,聲音危險。

老人突然“啊”了聲,一拍手,道:“原來那堆小人書和小玩意兒是你的!”

程逸岸眼神閃了閃,冷冷地道:“不是。”

霍昭黎好奇地道:“老伯的家在山洞裏?”

老人微笑點頭,道:“你要這麼說也無妨。”

霍昭黎聽程逸岸說過些江湖中人被仇家打落山崖,大難不死、苦練武功的事情,心想大概就是老人這一類的,心中對他又多了些同情。走著走著忽然又想到一事,“老伯,你之前捉到的東西和鞭子,都掉到湖裏,恐怕找不回來了。”

那老人先愣了愣,似乎沒反應過來他所說何物,之後才恍然道:“無妨無妨,我隻是一時興起,想捉隻雪絨蟲看看,也不派什麼用場。”

程逸岸卻停下腳步,臉色大變,“你是說雪絨蟲?這湖裏……有雪絨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