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人點頭,“便是雪絨蟲。老夫最近才發現世上竟真有此物……”
程逸岸不等他說完,抓了霍昭黎的手,急切地道:“是兄弟不是?”
霍昭黎莫名其妙,“是啊。”
“好,去把那個東西撈上來!”
“大哥……”霍昭黎上一次見他如此熱切,是在即將得到“千人一麵”之時,猜到應是什麼稀奇物事,看看寒氣逼人的冰湖,忍不住遲疑。
程逸岸見他遲疑,沉下臉轉身就要回去,“你不撈,我自己去。”
看他牙關不住打戰的樣子,也知道絕撐不到找到東西,霍昭黎趕忙將老人放下,搶上前去攔住他,認命地道:“你在這裏,我去!”心中不禁有點委屈:剛才還拉住了不讓他去,現在為了寶貝,又可以連義弟的性命都不顧——任性。
明知任性,要他出口拒絕,卻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早說不就好了!”程逸岸也無半點褒獎之意,理所當然地將他往那邊推。
霍昭黎無奈前行,慢吞吞到了湖邊,望著猶在飛雪的灰暗天空,歎了口氣,開始卸下衣衫。
程逸岸直到他脫完上衣,看著雪花片片在他身上化成水滴,才驚覺那東西是要下到冰湖裏才能拿到,大聲叫道:“笨蛋!你是不想活了?快給我回來!”
霍昭黎無所適從,提著褲帶站在湖邊,茫然看他。
程逸岸又大罵一聲“笨蛋”,提一口氣,轉眼間來到霍昭黎跟前,戳著他的鼻子大罵:“你是不是有毛病啊!這種天氣鬼都不會想要跳進湖裏去吧!別以為自己長得結實就到處炫耀,你不要臉我還要臉!”
霍昭黎被他罵慣了,並不生氣,隻是更加委屈地小聲辯解:“是你叫我去撈的……”
“我叫你去撈你就去撈,這麼大的人了,自己就沒有一點主見嗎?”
“你是我大哥——”
程逸岸不知為何發起怒來:“大哥大哥,什麼都不懂,隻會傻乎乎地學別人講什麼義氣!大哥就不會害你了?我之前害得你殺了人,你不是氣得快發瘋了?怎麼沒過幾天又跑來黏人?回家盤纏不夠,指著我要嗎?”
“我不缺錢。你放在馬鞍下的銀票,夠我過一輩子的了。”霍昭黎憨憨地笑。
程逸岸看得渾身不自在,嘀咕道:“我說怎麼少了錢,原來落在那裏了。”
“我說了那樣的話,你還是為我想得周到。所以我想通了,大哥總是裝出一副壞人的樣子嚇人,其實心軟得不得了。”霍昭黎執起程逸岸冰冷的手,合在掌中,“這樣心軟的大哥,絕不會無緣無故殺人,所以我自然不放心離開。”
程逸岸難堪地掙開,生氣地道:“我隻是為了要你感恩,才特地對你心軟,你看不出來嗎?”
“若是這樣,我也認了。”霍昭黎眼中無比清明,卻看得程逸岸有些眩暈,“大哥在我心目中是好人,這一點不會變!”
“就算我其實不是好人。”
“就算大哥不是好人。”
“就算和我在一起會有許多麻煩事?”
“我麻煩大哥的地方才多。”
程逸岸頓了頓,終於還是問:“就算是要你殺人?”
霍昭黎眼中閃過痛苦,沉聲道:“大哥是為了靠我去殺人,才帶我同行的嗎?”
清澈的眼睛讓程逸岸難以直視,忍不住偏過頭去,卻仍是粗聲道:“就算這樣又如何?”
霍昭黎眼中的神采頓時熄滅,靜默許久,幽幽地說:“其實我有時候也在想,是不是因為我的一身怪力,大哥覺得有用,才把我帶在身邊。大哥你承認得這樣爽快,我、我反而不知道怎麼辦了。”
他似哭似笑的臉看得程逸岸心煩意亂,“我這一路都隻是在利用你。你不願再被利用就請便。我程逸岸從來都是去者不留。”
霍昭黎望著他麵無表情的臉龐許久,竟笑開來,“為什麼一定要逞強呢?以前或許是那樣,但是我們剛剛重新結拜,是真正的兄弟了——我可以為大哥去死,大哥有危難,我就算因為殺人而夜夜做噩夢,也一定要出手相救,這樣可以嗎?”
程逸岸看著他的笑臉,有些呆滯,有些迷惑——等到發現自己已經陪他持續了許久無聊對話,頓時覺得身體被滿滿一層雞皮疙瘩覆蓋。頓時越看他那傻乎乎的樣子越不順眼,終於拾起地上衣物,劈頭蓋臉向他擲去。
霍昭黎一邊抓著褲帶,一邊去接衣服,手忙腳亂好不狼狽,臉上卻仍笑意不減。
程逸岸看著他的蠢樣子,止不住不悅嘀咕:“這麼笨的人,怎麼到現在還沒死?”
果真是江湖太好混了嗎?
二人往回走時,老人已經不在原地,程逸岸帶著霍昭黎進去山洞,見他趺坐於地上厚厚氈毯,正閉目調息。
他雖目不能視,這一帶已住慣了,路上又無甚障礙,憑著往日印象,竟也不費力地回到此處。
聽見二人到來,老人睜開看不見的眼,微笑道:“這麼快撈到了?”
霍昭黎剛要回話,程逸岸不悅地搶白:“你再敢說風涼話,小心我毒死你!”想到方才自己與霍昭黎的那些話十九已被他聽去,心中沒來由有些尷尬。
“走開走開!大爺要坐這裏!”說完踢一腳老人的背。
老人紋絲不動,霍昭黎慌忙阻止:“大哥,老伯已經看不見了,你何苦與他搶位子?”
程逸岸哼了一聲,把簡陋臥榻上的棉被扯到地上,大大咧咧坐在老人旁邊。
“還不去撿柴火!”這洞甚深,三人所在的地方與洞口已有一段距離,風雖刮不著,空氣仍是冷到極點。程逸岸本想把棉被擁在懷裏取暖,又嫌髒臭,隻能把身子蜷成一團,不停往掌中嗬氣取暖。
霍昭黎答應一聲,正向洞口走,老人出聲道:“左邊木架上還有幹柴,小兄弟,麻煩你了。”
霍昭黎道聲謝,取了柴來到二人跟前生火。
程逸岸整整一日未曾進食,此時才覺得腹中饑餓,打量洞中擺設,果然在右手邊木架子上見到一大串醃肉,手一揚,用暗絲勾到那肉,用鼻子聞了聞,隨即狼吞虎咽。
霍昭黎吞了吞口水,不安地道:“大哥,這是老伯的東西——”
“我本來就是偷東西的,你忘了?”程逸岸說得理直氣壯。老頭子都沒說話,就他多嘴。
你那樣是叫搶吧!霍昭黎暗自搖頭。
“對了,大哥,那個雪絨蟲是什麼東西?”
“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程逸岸偏過頭,隨便應付。
“雪絨蟲是稀世的奇異生靈,春夏秋三季通體透明,肉眼不能見,冬天卻長出絨毛現出真形。以往隻知它冬天蟄伏於嚴寒之地,因此無數尋找雪絨蟲的人,從來往高山高原走,卻想不到原來竟棲息於冰湖當中。武林中故老相傳,隻要食用了雪絨蟲,就能憑空增加一甲子功力……”
“你給我閉嘴!跑都跑了,說說有個屁用!”程逸岸煩躁地揮著手,像是要把那異寶的影子從腦海中趕走。
霍昭黎見他這個樣子,知他實在是想要得很,想了想,站起身道:“大哥,我還是去撈撈看吧。”
“不許去!你給我回來!”
霍昭黎聽話地又回來蹲下,還想說什麼,冷不防被程逸岸塞了一嘴的臘肉。
“唔……”霍昭黎猝不及防,差點咽到。
“我說不要便不要了,就算你真的弄來,我也隻會把它踩個粉碎!”
老人偷笑起來,吃了程逸岸重重一記拐子。
霍昭黎心中有些吃驚,義兄平日在生人麵前不常表露情緒,怎麼今天如此易怒?
他自不知程逸岸因為方才表現而懊惱非常,又生恐被老人聽去了什麼丟臉的話,因此才顯得暴躁。
外頭天已然全黑,隨便吃了些東西,三人閑話幾句,便席地而睡。霍昭黎與老人商量給義兄多墊床毯子,老人帶著好笑的表情慷慨答應,程逸岸嘴硬著死都不肯要。
第二天清晨,霍昭黎醒來的時候,老人已經不見,程逸岸坐在洞中內側的角落,低頭對著什麼東西發呆。霍昭黎輕輕走過去,他竟也未察覺。
沾著泥巴的雙手抱住膝蓋,身前地上攤著個油紙包,裏頭一冊小小的書本,還有一個看不出原來顏色的破損風車,其他零碎的東西,大抵都是些不值錢的小孩玩意兒。霍昭黎想起那老人說的小人書之類,心想恐怕真是大哥埋在這裏的。
“我小時候常常來這裏玩。那時候輕功剛有些小成,成天就想飛來飛去,一日興起,連這種深不見底的懸崖,都眼也不眨地往下跳。自然沒有現在那樣輕鬆,好在有大師兄在身邊照看,雖擦得頭破血流卻無大礙,倒因此知道了這個地方。”聲音低低沉沉,仿如自言自語。
“大哥……”霍昭黎蹲到他旁邊,力圖湊近,仍看不清他的臉。
看不清臉,卻想象得出,他臉上空洞的笑意。
他熟悉程逸岸的嬉笑怒罵,少見他這般模樣,也不知怎麼回事,心裏酸酸的。
程逸岸忽然重重吐出一口氣,將手按在霍昭黎頭頂,用力將他腦袋往另一邊轉。強硬地道:“你不要看我,若保證不看,我就講個故事你聽。”
霍昭黎點頭,將背對著程逸岸的肩頭,仰頭看洞頂嶙峋岩石。
“有個孩子,娘沒出嫁,就生下他自殺死了。姥爺姥姥勉強養他到六歲,那時孩子出落得十分惹人憐愛——”
霍昭黎之前想他大概要講自己身世,聽到這一句,覺得十分奇怪。忍不住回頭去看程逸岸。
程逸岸怒瞪他一眼,狠狠將他頭扭回去,斥道:“你幹什麼?”
霍昭黎縮了縮肩膀,偷眼瞧過去,畏畏縮縮地道:“大哥,你現在這張臉……也是假的嗎?”雖然是娃娃臉,但也看不出哪裏惹人憐愛啊。
程逸岸半晌沒說話,霍昭黎被他的沉默嚇得一動不敢動,隻覺陣陣涼意自身後襲來。忽然間背上被狠狠踢了一腳,他整個人平平飛出三丈遠,“砰”一聲重重著地。
若運功護體,就算避不過那猝不及防的一腳,至少能少受些皮肉之苦。可既然知道是程逸岸踢的,霍昭黎就絲毫沒想到要抵禦,這一下嘴裏吃進了爛泥不說,劇痛感也頃刻即至,他忍不住趴在地上,大聲呻吟。
程逸岸走過去,看霍昭黎淒慘落魄的樣子,非但毫不同情,還在他臀部又補了兩腳,“我叫你亂說話!叫你亂說話!”
霍昭黎終是反應過來他在氣什麼,知道自己嘴笨,再解釋也隻會越描越黑,隻得忍著皮肉之痛,不住道歉。
程逸岸看他眼淚汪汪的樣子,總算是消了氣,哼一聲,大搖大擺回到原來坐的地方,繼續方才的“故事”,“那孩子因為……總之就被賣到了窯子——”
他講得毫不動聽,全無情節起伏可言也就罷了,可是——“窯子是什麼?”
“就是比菡萏小築便宜許多但做差不多事情的地方。”程逸岸不耐煩地解釋。
“哦。”霍昭黎想起之前在李嬤嬤房中的事,不禁臉紅。
“小孩那時不過做些跳水擔柴的雜活,雖然被打罵但是有口飯吃。直到十歲上,有個該千到萬剮挫骨揚灰該打入十八層地獄的肥老頭,看上了這個孩子——”說到這裏,程逸岸看見霍昭黎又鬼鬼祟祟地想回頭,沒好氣地道,“你又有什麼問題?”
霍昭黎先是連連搖頭說沒有,被程逸岸再一逼問,他將身子移遠了幾尺,小心翼翼地道:“那孩子……難不成是女的?”說完眼睛止不住地往程逸岸臉上瞄去,端詳之下倒也覺得這張臉就算是個女孩子,也沒什麼不對勁。
程逸岸圓睜雙目,困惑地瞧著霍昭黎的背影,斷定他上回是真的沒發現,才無力地道:“你不要給我多嘴!”為什麼跟他說話就這麼費神呢?
霍昭黎“哦”了一聲,腦子裏卻情不自禁幻想大哥穿上女子衣服時的樣子,想著想著開始臉紅口幹,忍不住打了下自己的頭。他又想大哥是女孩子,那倒也挺好的。到底好在哪裏,他卻又說不上來。
程逸岸懶得理他這些莫名其妙的小動作,續道:“後來小孩就死命跑掉,躲避追兵的半路上,撞見一夥江湖人,那夥人的領頭救了他,將他收入門下。”
霍昭黎心中恍悟。原來是有這樣一段,小笛子才扮作被人追殺,大約是想讓大哥多少生出同病相憐的意思。
“他的師父在江湖上聲名赫赫,功夫也登峰造極,因此門下弟子都是名門正派、武林世家的子弟,一個個尾巴翹上天,看不起出身低微的師弟,大家夥說好了不睬他。師父見他可憐,就多護著點,他們自然就愈看不慣。等到師父死了,他們找個機會,把他逐出山門了。”說到這裏,他用著引誘的口氣道,“那‘機會’是整個故事裏最有趣的,你要不要聽?”
“……”從頭到尾,霍昭黎沒聽出這個故事有趣在哪裏,而且看他那幾個師兄師姐對他的態度,也不像大哥說的那樣冷淡,不禁開始懷疑這番說辭中幾分真,幾分假。
程逸岸見他沒反應,自說自話地道:“看你這麼有興趣,我就勉強對你說。”
我看起來很有興趣的樣子嗎?霍昭黎摸摸自己的臉,相當不解。
程逸岸的語氣由平板轉為低沉:“那些同門裏頭,有一個師姐大約是可憐小孩,年紀也相近,所以算是比較多玩在一起。”
霍昭黎猜那師姐應該就是辛夫人駱逸冰了。
“那時小孩十六歲,師姐十八歲,已經許了大師哥做妻子。師姐有一晚上把小孩找去吃酒,酒裏下了藥的。第二日醒來,已經是所有人都站在眼前,捉奸在床的架勢。”
霍昭黎倒吸一口氣。
“壞女子貞節,按門規本來是要直接處死的,大師哥站出來說話,最後才改成逐出師門。剛剛上山的時候,門裏少了東西,小孩總是第一個被問到。那麼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在外頭做起了偷盜的營生,這麼多年一個人瞎混,竟然也沒死。”又過了一會兒,他才拍拍手道,“好了,故事說完!你轉過來吧!”
霍昭黎扭頭,看到的仍是平時一樣漫不經心的臉。
程逸岸站起來,將小人書小玩意兒踩了好幾腳,再收回油紙,細細包好,埋進原來挖的小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