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被圍城的前一天,是寄柔十四歲生辰,母親馮夫人破例準她吃了幾盅酒,因此寄柔睡得很香,好夢沉酣。
有雙手把她從被窩裏拖出來,替她穿衣著襪。
寄柔聞到那人身上溫熱的氣息,曉得是母親的奶娘杜氏,便聽之任之,惺忪著眼,在杜氏衣襟上蹭了蹭,呢喃道:“嬤嬤,咱們去哪呀?”
嬤嬤緊抿著嘴不出聲,一路抱著寄柔出了後門,把她塞進青布圍子的馬車裏。黑暗中,寄柔的小丫頭見喜蜷縮在車廂角落,見狀挪了挪身子,烏溜溜的眼睛往馬車外瞅去,看見嬤嬤壓低嗓門吩咐車夫:“走吧。”又對馮夫人揮了揮手帕子,顫抖著嘴唇道:“小姐,回去吧。”
車身微微一震,寄柔被驚醒了。她揉著眼睛,看見城守府邸的後門那兩個抱鼓門墩越來越遠。又看見母親呆呆地立在門邊,天上一彎斜月,照得她的臉白得跟紙一般。
寄柔叫了一聲:“娘!”
馮夫人突然一個激靈,瘋了似的搶上來,叫著“停車”。到了跟前,她撕扯著杜氏的衣袖,含淚道:“好嬤嬤,我求你,一定把柔姐好生送到金陵。我就這麼一根獨苗,天天看著她吃,盯著她睡,養了十幾年,從沒叫她離過身邊半步。她這一走,我心也被剜了半邊了呀!嬤嬤,你照顧我幾十年,比我親娘還親,女兒求你,念著我這片心,就算天塌了,千萬別叫她有個三長兩短,她是你親孫女……”
嬤嬤也落了淚,道:“小姐你放心,我就是餓死累死,也不叫柔姐受半點委屈。”
馮夫人慘然一笑,癡癡地瞧著寄柔,歎道:“我的女兒呀。”然後抱起她,在她額發上依依不舍地親了又親。滾燙的淚水灑在寄柔臉上,一直到脖子裏都是濕漉漉的。寄柔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拽住馮夫人的手,道:“娘,上車呀。快呀。”
見喜怯生生地拉了拉寄柔的手,說:“姑娘,夫人得留在城裏服侍老爺,周軍要圍城了,府裏下人都跑光了……”
馮夫人捂著嘴,渾身顫抖著痛哭不已。嬤嬤下狠心把寄柔從她懷裏拉回來,虛空裏一聲淩厲的鞭響,馬車軲轆轉起來,寄柔一把推開見喜,掙紮著要跳下車去,被嬤嬤死死攬在懷裏不得動彈,隻能伸出一隻手去,尖著嗓子叫:“娘,娘!”
窄窄的巷子長得看不見頭,逼仄的矮牆之間,清冷的月光在青石板路上投下了陰影。馮夫人孤峙的身影就在這陰影裏,逐漸消失不見了。
到天亮時,馬車已經出了城。寄柔哭著睡著,睡醒又哭,昏昏沉沉過了一日。天色向晚,到了濮陽,馬車停了下來,杜氏挑起簾子一看,見百十來號人,破衣爛衫、灰頭土臉地蹲在城牆根子下。城門關得嚴實,穿了鎧甲的守衛在城樓上來回巡視,對下頭的百姓熟視無睹。
杜氏板著臉,叫車夫道:“偃武,去看看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