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鈺驚道:“那寄柔和良王都不知道……”
“良王不知情。”偃武道,“我想,姑娘長大後,大概也猜到了吧,隻是不曾聽她提過,可能是愧疚,後悔,也可能是痛恨,寧願不知道……”他深深吸口氣,對著神色恍惚的承鈺拱了拱手,正色道:“三爺,逝者已矣,還請節哀。馮家唯一的後嗣,就托付給三爺了。”
將此事再三叮囑承鈺後,偃武左右看看,扔了幾兩碎銀給獄卒,一麵籌劃著營救承鈺之事,便不動聲色地往良王散心的荷塘這裏來了。彼時良王正在和侍衛說話,身影被荷葉遮住了,唯有低低的話音傳來。偃武站著聽了一會兒,神色忽然大慟,慢慢退開了幾步。
陸宗沅渾然無覺,在荷塘邊出了許久的神,他又問那侍衛道:“林子裏的那陣驚鳥是怎麼回事?”
那侍衛眼神也有些遊離,距離美人香消玉殞已有數日,為何想起那日的情形,仍舊曆曆在目?因記憶太過清晰,他將那日的情形,一字一句,半點不差地講給陸宗沅聽。
“那天,王爺下令要我勒死馮姑娘,其實我心裏有些忐忑,一來怕王爺事後後悔,要遷怒我這個動手的人,二來,馮姑娘那麼一個柔弱的姑娘家,又和氣,我著實下不了手,所以手上動作慢了些。直等到王爺走了,才敢真正動手。但是剛一用力,馮姑娘忽然說,她有件事,想告訴王爺。”
陸宗沅“哦”一聲,問道:“是什麼事?”
侍衛回憶了片刻,說道:“她又沒說。我等了她一會,她卻又不肯說了。”
“她沒說什麼事?”
“沒有。之後我就下定了決心,取了弓弦,要勒死她。馮姑娘說:用弓弦勒,死後的樣子太難看了,她是個姑娘家,想死的幹幹淨淨。我說:死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還怕難看不難看?馮姑娘笑著說:我畢竟是個姑娘家呀,死了之後,或多或少,總有人會來看我一眼吧。再說,下了九泉,我娘看到我這個樣子,怕要責怪我了。我一聽,也有幾分道理,反正王爺也不在,就替她行一次方便。可我當時身上沒有別的兵刃,隻有弓箭,就讓她站著別動,我用弓箭射她。這樣,一下子就死了,表情也不會難看。馮姑娘答應了,我起先怕她逃走,還有些擔心,結果她就那麼乖乖地站著,直直看著我。我當時被她看得有點害怕,心想趕緊動手好了。”
“結果馮姑娘忽然哭了起來,剛開始沒有聲,就是哽咽,後來慢慢聲音越來越大,哭得滿臉都是眼淚,隻是哭,一個多餘的字也沒說。我才知道,再美的美人,哭起來都不好看了,眼睛通紅的,鼻涕眼淚,哭得連衣襟都濕了。這時我聽見她喃喃地叫娘,才知道她可能害怕了。所以我有好一陣沒有動手……”侍衛覷著陸宗沅的表情,撲通跪地,磕頭求饒,“王爺恕罪,我也是被驚到了,我從來沒見過誰那麼能哭,好像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幹淨了。”
“這時,林鳥都被她的哭聲給驚散了,我手一顫,就放了一箭,正中她的胸口,她就死了。”
“我還記得她生前說過的話,替她擦了眼淚,略微整了整頭發,讓她入土為安了。所以她到死的時候,還是很美的。”
陸宗沅一動不動地站著,這時,微風破開綠浪,那陣縹緲的歌聲,終於傳入耳際,正是寄柔在這裏住了月餘,教給采蓮女們的曲子。
“一對烏背鯽魚在荷花池裏做鴛鴦,吃個黑魚遊來趕散子場。隻有個油嘴條在搭團團裏看,鱖魚肚裏氣膨膨。小阿姐兒隨人上落像個一扇篷,拿著緊處弗放鬆,去時羅管回頭日,眼前且使盡子一帆風……”歌聲幾多甜潤,情致幾多纏綿。
“好了。”陸宗沅回過神來,說道,“你去吧。”
那侍衛見陸宗沅心平氣和地,也沒有要怪他的意思,如遇大赦般退下了。
陸宗沅在荷塘邊又站了很久,等那隻曲子唱完了,他正要轉身離開,忽然想起一事,從懷裏把一支泛著光潤的金簪取出來,拈在手裏,靜靜地看著,然後把它放在了手邊的一片荷葉上。那荷葉大如玉盤,綠如碧玉,穩穩地托起了金簪,因放簪子的手微微一顫,荷葉也跟著微微一動。
陸宗沅疾步離開,正遇上滿臉焦急的程崧。
“王爺!”程崧道,“蕭澤率軍進金陵,圍了禁宮,皇帝已經被他軟禁了。”他神色有些激動,“王爺,蕭澤等不及了,咱們出兵嗎?我留下守城,王爺和偃武等人南下,此時多了個勤王的名義,四方百姓必定感念王爺仁德!”
“當然。”陸宗沅對他極淡地一笑,翻身上馬,“我已經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