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幽宅
都市醒來了!
晨光勾勒出大城市的輪廓,這隻綱領水泥的怪物,幾十年來鯨吞蠶食,低矮的房屋接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挺拔時髦的樓宇。
但在南郊河邊,坐落了一座古舊的老宅,看那破敗的樣兒,活是模特兒堆裏混進了一個髒兮兮的乞丐。
宅子上下兩層,圈了一道圍牆,院子裏長了一棵老槐樹,綠雲似的飄出牆外。
一輛出租車停在老宅前,一個少年下了車。他十四五歲,眉宇間帶著不合年紀的憂鬱,他的身子稍顯單薄,拽出來的旅行袋,其中的一個比他還要龐大。
宅門上有個門鈴,少年伸手一摁,響起一串刺耳的鈴聲。
啪,門上開了一扇小窗,露出半張皺巴巴的臉膛,兩隻眼睛光亮亮的,像是泥土裏埋藏的珠寶。
皺臉一言不發,隻是上下打量,少年微微窘迫:“請問……這裏是錦水路八號嗎?”
沉默如故,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少年幾乎想要轉身離開,這時間,門卻開了,一個銀發老婦站在那兒,穿著泛黃的白襯衫,手裏搖著一把蒲扇——她的神態恬淡安詳,真像是老照片裏走出的人物。
“方可的兒子嗎?”老人的嗓音微微沙啞。
“我是方非!”少年遲疑一下,“您是……龍奶奶?”
“龍奶奶?真難聽!”老婦笑了笑,“還是叫我伯祖母吧……”她的目光向下一掃,“你的包?”
方非還沒回答,老人就拎起了兩個大包,她的力氣驚人,一陣風走進客廳,竟然也不喘氣。
廳中的陳社老舊,牆上還有字畫。方非來不及細看,就隨老婦上了二樓。伯祖母推開一道房門,迎麵湧來黴濕的氣息。
“這是你伯祖父的書房,多少年也沒人住了!”老人打開窗戶,窗外是一條幽綠的河水,水勢平緩無波,河麵上漂浮著一股臭味。
“氣味挺難聞!”老婦搖著蒲扇,將異味從鼻尖趕走,“此外一切都好,又開闊,又敞亮……”方非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兩眼直直盯著腳尖——他討厭這個地方,但他別無選擇。
“……別隨地吐痰,字紙丟進垃圾桶,對了……”老人又問,“你讀初三?”
“啊?”方非抬起頭來,心中一片茫然。
“我找了一間學校,明天老師會來!”伯祖母轉身走了兩步,回頭說,“別忘了,我在信裏說過,讓你找一份以前的成績單!”
少年還沒回答,房門又合上了,空曠的書房裏,隻剩下方非一人。
打開旅行袋,取出一張合影——方非站在中間,左邊是一個中年男子,相貌平常,戴了一副無框眼鏡右邊的女子挽著兒子的胳膊,瓜子臉微微帶笑,目光沉靜而溫柔——
捧著冰冷的相框,悲傷突如其來,隻一下,就把這孤兒吞沒了!
方非在東邊的大都會長大,父親方可是一個小商人,經營一家裱糊店;母親安嵐是一位古琴教師,教了很少幾個學生。家境不寬裕,但也算過的去,年初剛剛搬了新居。可惜好景不長,方可夫婦乘車途徑高速路段,發生了一次連環撞擊。
夫婦倆沒什麼親戚,葬禮是裱糊店的店員幫忙料理的,買不起墓地,骨灰就近撒在海裏,房子首付很低,失去信用以後,銀行不花一文就收回了。
走投無路的當兒,方非收到了一封快遞。來信十分簡短,少見地用毛筆寫滿一紙。
來信人姓龍,自稱是他的遠親。她從報上知道了方可夫婦的死訊,正好自己無兒無女,希望方非前來陪伴,並樂意負擔他的食宿和學費。
這封信救了方非一命!信裏還有一張火車票,他對著車票想了一晚,終於決定碰碰運氣。他踏上了西行的列車,經過兩天一夜,來到了這座灰蒙蒙的城市。
發了一天的呆,方非才下樓吃飯。
飯菜豐盛美味,他一邊吃著,一邊打量四周——家具烏沉沉的,不知道是什麼木材,向門的牆壁上,掛了一張墨龍大畫,張牙舞爪,揮灑淋漓,美中不足的是眼窩空白、沒有點染龍睛。
“瞧什麼呢?”伯祖母端起一根長長的煙管,煙鍋裏盛著翠綠的幹草,取火打燃,滿屋子都是濃鬱的香氣。
“這條龍怎麼沒有眼鏡?”方非沒話找話。
“沒聽說畫龍點睛嗎?”老婦人笑了笑,“點了眼,這東西就飛了!”
方非聽得別扭,看了老婦一眼:“畫龍點睛,那不是傳說嗎?”
“傳說?”嫋繞的煙霧讓老人的笑容模糊起來,“也許吧!唔,你做夢嗎?”
“做……做的!”
“夢到些什麼?”
“夢見自己在飛!”方非盯著飯桌上的大理石,石頭上的花紋叫人迷亂,“可醒來的時候,總是躺在床上。我也夢到爸爸媽媽,可是,他們已經……死了……”
伯母默不作聲,一口口吐著煙霧,煙圈在空中聚成小鹿小馬,還有小獅小兔,此起彼伏,互相追逐。方非驚訝極了,定眼細看,這些小小的煙獸又消失了。他忍不住輕輕叫出聲來:“這、這是怎麼變出來的?”
“這不是變出來的……”老人笑了笑,“這是你的想象。你不去想,它就是一團煙氣,你想了,它就變成了任何東西……”她俯下身子,湊近方非,笑容十分詭秘,“你不去想,那就是傳說,你想了,那也許就是真的……”
一邊的老擺鍾敲響了八點!老人似乎想起了什麼,放下煙杆,端著剩下的牛尾湯出門去了。
回來時湯碗已經空了。二人閑座無語,直到香草燃盡。
“早些睡吧!”老人起身說,“附近是工地,晚上有動靜,你也不要多心!”說到這兒,她眨了眨眼,“希望你今晚也能飛。”
“那隻是夢!”
“那就做個好夢吧!”老婦揮了揮煙杆,消失在湘妃竹簾的後麵。
列車上顛簸了一晚,方非不勝疲憊,老式的大床寬敞舒適,不由他不安然入睡。
睡夢中,畫上的墨龍活了過來,一圈圈地纏繞在方非身上。他瞪著少年,兩眼空空洞洞,猛然間,空洞裏躥出一大群綠頭蒼蠅,嗡嗡嗡向他撲來……
方非嚇了一跳,突然驚醒,一張眼,床前懸了兩點綠光,大如酒杯,陰森怕人。
“誰!”他的心被擠了一下。
綠光消失了,似有什麼飄出門去。門扇來回晃動,發出吱呀呀的聲音,門外吭哧吭哧,傳來巨大獸類的喘息。
方非的血全都湧到了頭上,他噌的掀被下來,雙腳落地,渾身一陣戰栗。
門戶大開,喘息時斷時續。方非口幹舌燥,心快要掙破胸膛。不知怎麼的,他的身子像中了邪,不停腳地向前走去。眼前不辨東西,隻有化不開的黑暗,白天短短的一條樓道,這時幽幽沉沉,長得無窮無盡。
喘息聲越來越接近,奇特的恐懼攥住了身心——前方綠茫一閃,熾亮起來,緊跟著,黑暗裏響起一聲吟哦。這呻吟十分可怕,不像是人世間的任何生物,聲音起初輕細微弱,漸漸響如悶雷——
一陣頭暈心悸,方非哆嗦了一下,意識漸漸模糊起來……
醒來時天已經亮了!
方非坐起身來,夜裏的怪事還曆曆記得,隻有躺回床上的一段沒有印象。他疑心是夢,可又感覺無比真實——踩踏樓板的觸覺還在,聽見的呻吟似乎還在耳邊。
這棟老房子不對勁!方非哆嗦了一下,看了看四周,這才起身下樓。
老婦人已經起來了,正在槐樹下散步。那棵大樹濃蔭茂盛,樹下長滿了如絲的碧草,香氣濃鬱不散像極了昨晚的煙氣。
“睡得好嗎?”老人開口就問。
方非支支吾吾,大意是說後半夜不太安穩。伯祖母笑笑說:“那是常有的事!有的人換張床也睡不安穩,何況是換了一座城市呢?”方非低頭不語,滿心想著昨晚的怪事,隻覺似夢非夢,簡直無從說起。
早點吃的沒滋沒味,十點還不到,門鈴就響了。
來的是新學校的教導主任,一個中年女人,姓王,戴一副金邊眼鏡,瘦瘦的臉上堆滿了神經質的假笑。
女人進了門,先是一頓又臭又長的門麵話,先誇老宅占地不少,拆遷了要補償一大筆的錢,跟著話鋒一轉:“我去過一個學生家裏,瞎,那房子真叫大,三層樓的房子,前麵花園,後麵泳池,左邊網球場,右邊停車場……”那女人目光一掃,“老人家不看電視嗎?”
“不怕您笑話,家裏沒有電視。”老人平靜地回答。
“沒電視?”教導主任麵孔發紅,悶了頭隻顧喝茶,“你就是方非?”女人抬起頭來,目光像是兩把剃刀,少年心裏很亂,隻是默默點頭。
“媽咪和爹地呢?”
“什麼?”方非沒聽明白。
“我問你爸媽呢?”王主任一臉的不耐煩。
方非默不作聲,女人的臉微微一沉。
“他爸媽呀?”伯祖母出來打圓場“出車禍死啦!”
“哦!”王主任皺了一下眉頭,“可惜!”他嘴裏說可惜,臉色卻很平靜“以前的成績單呢?”
方非噓怯怯地遞上去。王主任眉毛一抬:“語文85,數學73,英語……49?!東邊的教育水平不是很高嗎?放在我們學校,這樣的成績倒數第一,將來怎麼出國……”他的聲音越來越高,漸漸有些嗬斥的意思。
方非耳根發燙,兩眼盯著牆角,伯祖母插話說:“我們不出國,就在國內!”
“什麼話!學校搞教育,就是讓學生成才不出國算什麼人才……”女人兩眼一翻,瞪著方非,“你有什麼特長?”
“特長?”方非漲紅了臉,半晌憋出一句,“我,我會書法!”
“書法?這也算特長?”王主任嗤之以鼻,“你寫的字又不是古董。如果是古董,那還能賣幾個錢……”她皺了皺眉試圖勸說老婦,“這孩子成績太差,進這所學校不合適……”
老婦接口說:“我跟費校長說好了,這孩子先讀讀看!”
“您……”王主任猶豫了一下,輕聲說,“您和費校長是親戚?”
伯祖母笑著搖頭。
“那……”王主任心裏嘀咕,不是親戚,校長憑什麼讓這小子進校?英語四十九?真是窩囊廢!她抬頭盯著方非,眼裏迸出一絲火光,“你,明天早上來學校報到,七點半自習,不許遲到!”
次日起了個大早,放飛下樓時,伯祖母又在樹下散步。
“會騎車嗎”老人問。
方非答會,伯祖母說:“後麵院子有一輛單車,舊歸舊,可還結實,我剛上過油,你騎了去上學吧!”
方非吃了飯,去屋後取車。目光掃了一圈,才見圍牆邊上靠了一個黃乎乎的東西,遠看是一堆廢鐵,進來才有點兒單車的樣子。
車子樣式老土,提一提,還重的可以。方非長在大都市,不算多麼時髦,可也見過世麵。他寧願走路上學,也不願沾惹這件老古董。可是誰叫他寄人籬下呢?他不願住著院子,也不想去王主任的學校,可是這一切,他都無從選擇。
方非呆了一會兒,正想扶車上去,冷不妨角落裏竄出一道黑影,來勢又快又猛砰的一聲,將他狠狠抵在牆上。
方非的眼前金星亂迸,後腦一陣劇痛,小腿擦過單車,蹭破了一大塊皮。就在他的麵前,立著一條牛犢大小的黑狗,兩眼綠光閃閃,猩紅的舌頭吐得老長。
少年背靠牆壁,不敢妄動,大黑狗的舌頭掃過左臉,又熱又濕,方非汗流演背,整個人快要虛脫了。
“黑魁!”伯祖母的聲音響了起來。那狗放開方非,魷起撩牙,發出一連串低沉凶猛的吠叫。老婦俯下身子,摸了摸黑狗的脖子,狗眼中的凶光微微收斂,狂吠化為了一聲嗚咽,它甸甸下來,閉眼享受主人的撫慰。
老人有些傷感,輕聲說;“黑魁年紀大了,疑心病重,總是怕賊來偷東西。”
方非這才發現,黑狗個頭雖大,但是年邁脫毛,身上一塊黑一塊白,凋殘地不成樣子。博祖母一麵撫摸,一麵叫喚“黑魁”,老黑狗的鼻子嗚嗚咽咽,不知怎麼的,聽起來竟有一絲淒楚的味道。
方非人氣吞聲的推車出門。上車時一蹬踏板,軸承發出刺耳的慘叫,他拿出一張本市地圖,老婦人用紅筆圈出了學校的位置,紅圈裏是學校的全程——西望外國語(貴族)精英中學。
校名惡俗可笑,好在離家挺近。方非一邊將車踩的嘎吱亂叫,一邊想著那條黑頭——尖銳的獠牙,長長的涎水,還有那雙綠閃閃的眼睛。更可怪的是,這兩天一聲狗叫也沒聽見,黑狗冷不丁躥出來,活像是地獄裏鑽出的三頭犬。
“見了鬼了”方非隻顧走神,冷不妨騎到汽車道上,一聲轟鳴,一輛奇形怪狀的跑車擦身衝過。跑車上傳來一聲叫罵,那字眼極其下流。放飛手忙腳亂的跳下車,抬頭一看那輛車已經不見了。
趕到學校,門外停滿了各式各樣的名車,少男少女從車裏鑽了出來,三三兩兩,有說有笑。
單車還沒停穩,一聲尖叫拔地而起:“方非!你給我過來!”他抬眼一看,王主任站在門邊,橫眉豎眼活脫脫一尊女性版的門神,她的兩眼透過鏡片,直勾勾的盯著方非。
方非硬著頭皮,推車上前。女門神一指單車:“什麼東西?”
“單……”
“閉嘴!”
王主任劈頭蓋臉地訓斥下去,“你怎麼這樣不爭氣?你知不知道,為了讀這所學校,你奶奶縮衣節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到了這年頭,家裏還沒有一台電視機……”
“他不是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