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嘴!你看看你,念了這麼多年書,英語才四十九分,你這樣的人,也配讀這所學校嗎?閉嘴……你什麼你?你這樣的人,在家裏給爸媽丟臉,在學校給老師丟臉,到了社會給老板丟臉,就是僥幸出了國,也要給國家丟臉……”
周圍站滿了圍觀的學生,放飛渾身的血液都湧到了臉上,耳邊嗯嗯作響,雙腿陣陣發軟,每一根神經都在顫抖,一股邪火在心裏竄來竄去。他真相變成一個巨人,抓起這輛破車,塞進女教師的破嘴。
好在上課鈴響了,王主任罵得心滿意足,一甩頭,喝聲“進去。”那神氣像是吆喝一隻小狗。
方非垂頭喪氣的推車進門,冷不妨又是一聲尖叫“這東西不許進校。”
“外麵會丟……”
“誰偷這東西,誰就瞎了眼!”女門神指著一棵梧桐樹“丟下邊去!”
接下來的一天,方非度日如年,他恨透了那輛破車,一心盼著被人偷走。可惜天不從人願,知道放學,單車還是好端端的停著,一顆螺絲釘也沒掉過。
到了第二天,他已經出了名。學生們都知道,初三(5)班有個新生叫做“老單車”,英語四十九分,家裏還沒有電視——放在這個年頭,可真是一個奇跡。
方非力圖擺脫困境,他假裝忘記單車,可每次都被伯祖母叫住。有一次,老人還推車出門,追上了走出老遠的方非。
他故意把車丟在路邊,渴望引起小偷的注意,可是有一天,他親眼看見,一個拾荒的老頭走過車旁,居然也不瞧上單車一眼——這輛車成了方非的噩夢,好多天裏麵,他都夢見自己在前麵逃,破爛鋃鐺的單車在後麵追,不管他是跑是飛,老單車總是形影相隨。
出於王主任的關照,方非坐在了班裏的最後一排,不但沒有同桌,更加沒有同排。女生們私下裏都說,方非一身的“鐵鏽味兒”,男孩子也說,“老單車”窮得可以,居然沒有手機。
班裏的學生非富即貴。下了課,公子哥兒三句話不離跑車,常聽說“我不喜歡法拉利,我喜歡蘭博基尼”一類大話;那邊的千金們一個勁兒地比拚衣服和手袋:“你還用香奈兒嗎?好老土呀!我暑假去了趟巴黎……老佛爺?那兒有什麼好買的?我上的都是專賣店,哼,這個包全世界隻有一隻……”
這一類的談話方非插不上嘴,他是班上的隱形人,論成績也是全校的壓尾。隻有上生物課的時候,同學們才會對他稍加留意。這門課由教導主任兼任,王主任對方非青眼有加,每次上課,都要把它叫了站起,嬉笑怒罵的嘲弄個過癮。
方非成了眾人的笑料!“老單車”隻是她的本名,此外還有許多外號,比如“缺心眼”“呆木頭”“低能兒”“傻佬冒”,這些都是王氏的發明,她老人家還沒空申請專利,很快就遭到了同學的抄襲。
下了課,女生們一邊繪聲繪色的對她進行模仿,一邊歇斯底裏的發出狂笑;男學生也變著法兒作弄“老單車”——藏起他的課本,模仿他騎車的樣子,等到方非路過,伸出腳來絆他一腳,叫人奇怪的是,“老單車”每次都會被絆倒。
不論受了什麼欺辱,“老單車”不作聲,也不反抗,有時太過委屈,就用手指在桌麵上寫寫畫畫。有的人猜測她在寫罵人的話,可交過的人說,那都是一些“鬼畫符”,一個字兒也認不出來。
這樣的逆來順受叫同學們泄了氣,認為對瘦弱的可笑,沒有任何樂趣可言。不到一個月,這些惡作劇大多收了場。始終樂此不疲的,隻有一個姓趙的男生。
這小子個頭矮小,熱衷於討好師長,凡是有風吹草動,打小報告一定少不了他。同學們對他厭惡極了,從不直呼其名,統統叫他“臥底”。
臥底在班裏很受孤立,處於體格原因,還時不時受些欺淩,但比起方非,臥底有一個極大的優勢——他是女門神的寵臣,方非卻是王主任最討厭的學生。
班裏麵,臥底唯一能欺負的就是方非。別的學生偃旗息鼓的時候,這小東西不過剛剛得到樂趣。他嘲笑方非的窮呆逆來順受頭腦簡單,他伶牙俐齒,喋喋不休,又風趣,又傳神,有了這張快嘴,方非上午收了羞辱,下午就會全校皆知。
西望中學依山而建,後山的銀杏,梧桐比肩成林。到了深秋,金黃色的小扇葉和巴掌大的梧桐葉簌簌凋落。打掃落葉是每天的例行公事,有時小工來做,有時也用來懲罰犯錯的學生。自從進了學校,方非就跟掃帚認了親,每周都要見上好幾次。
這一天王主任心情惡劣,她借口方非答不出蜘蛛為什麼不是昆蟲,狠狠挖苦了一頓,罰他放學去掃樹葉。
放了學,方非拖著一把大掃帚,孤單單的來到校後的空地。這一帶人跡稀少,樹葉掃了又落,不厭其煩,掃了兩下,胡聽見林子裏傳來人聲,方非知道學生們長來這兒消遣,抽煙喝酒,男女幽會,所以也就不大在意。他苦中作樂,把掃帚當成毛筆,在地上橫豎撇捺地練起了書法。
這是他消愁解悶的兩方,每次太過難受,寫上幾個打字,似乎就能舒服不少。他寫了兩個字,忽聽見林子裏響起了一聲淒厲的慘叫。
聲音十分耳熟。方非忍不住探頭一看,一個胖男生揪住臥底的頭發,正往一棵大樹上狠撞。每撞一下,臥底就慘叫一聲,小臉上淚痕斑斑,看不見眼睛鼻子。
“別撞臉哇!他媽媽看見了也不好呀!”說話的高中男生個子高大,劍眉星目,臉上微微帶笑,抱著手在那兒打趣。方非一臉認出,這是高三(1)班的吳能俊,市裏的名人全校的大王。他滿頭怒發衝天向上,活像一隻神氣活現的大公雞。
大公雞的古董車全市知名,一輛67版的福特野馬,《極速60秒》中尼古拉斯凱奇的座駕,裝有氦氣加速係統,跑起來活像是一頭發了瘋的火龍。入學的第一天,方非幾乎被他撞死,又傳說他夜裏飆車,撞到過一對倒黴的夫妻。
吳能俊年少多金,人也風流多情,身邊的女友和跑車一樣常換常新。他慣常吹噓,交過的女友如果用英文字母排號,從A開始,可以一直排到Y。
Y女友就在一邊,全身心地掛在大公雞的脖子上。隻聽胖男生一聲斷喝:“是不是你說的?”
“不……”臥底淚眼汪汪,“我沒有……”
“還不承認?”胖男生眼冒凶光,揪住他又是一撞。這一下,臥底連慘叫的力氣都沒有了,喉嚨裏汩汩有聲,像是一隻垂死的青蛙。
方非看得皺眉,悄悄退出林子。按說看見臥底倒黴,他應該高興才對,可是掃了記下,始終樂不起來。臥底的慘叫可笑可憐,如果任其發展,這小東西也許會變成白癡。他悶了一會兒,忽地心血來潮,走到林子邊上,大叫一聲;“你們幹嘛?在這麼幹,我可要叫老師了!”
高中生掉頭往來,吳能俊兩眼放光:“瞎……老單車兒!聽說過嗎,他騎的車還會唱歌!”
“單車唱歌?”Y女友咯咯尖笑,“你哄鬼還差不多”
“你不信嗎?他踏板一蹬那車子就唱:咿呀嗨喲,笨蛋踩我。”吳能俊連說帶唱,怪腔怪調。Y女友笑彎了腰,就連胖男生也咧了咧嘴巴。
“老單車兒?你說什麼?叫老師,喝,好一個英雄救美?就這個嬌滴滴的小美女嗎?”大公雞伸手揪住臥底的臉,擰了足足一圈,臥底應手發出一聲悠長的慘叫。
“我說了放手!”方非一揮掃把,長木柄掃中樹幹,發出一聲悶響。
吳能俊楞了一下,深深看他一眼,點頭說:“好家夥,老單車,這把掃帚你要一直保留喲!”
“這掃帚真可憐。”Y女友挺幽默,“他會不會唱——咿呀嗨喲,笨蛋掃我?”
吳能俊哼了一聲,招呼胖男生放人。換做別人,臥底也許心存感激,可救他的居然是“老單車”,自己的倒黴樣兒被方非看到,臥底不但丟了麵子,更有一股出奇的憤怒,一句話衝口而出:“就是他!就是老單車說的!”
方非聽的莫名其妙,大公雞也皺了皺眉:“臥底,你沒說謊吧?”
“學校裏誰敢告你的刁狀?”臥底一瞅方非,眼皮耷拉下去,“隻有不上道的新生才會幹!老單車就是新生,還不上道……”
“他是不上道!”吳能俊兩眼一翻,“老單車,真是你說的嗎?”
方非根本不知道兩個人說什麼,可瞧臥底的嘴臉,就覺一陣厭惡,他想也不想,冷冷答道:“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那可有點兒不一樣”大公雞梗起了脖子。
“怎麼樣也無所謂!”方非無心久留,一轉身,出了林子。
掃完回家,單車依然停在梧桐樹下。方非正要上車,後背忽的挨了一拳。他身子前衝,額頭撞在樹上,眼前金星亂蹦,還沒回頭,小腿又挨了一腳,不自覺跪了下來。一隻肥肘圈了上來,死死的勒住了她的脖子。方非呲牙咧嘴,叫人貼地扶著,拽到一個僻靜的地方。
吳能俊笑嘻嘻的站在那兒,Y女友嚼著口香糖,一臉的孤傲不屑。方非被胖男生擰住胳膊,動彈不得。吳能俊慢吞吞的走上來,一圈捅在他腰腹中間,方非胃部抽搐,眼淚也快流了出來。
“無所謂?”吳能俊伸出手很戳他腦門,“這樣子也無所謂?”方非默不作聲。
“你惹火我了!”吳能俊脫下外套,“老單車,是不是你說的?”
“說什麼……”方非忍不住反問。
“說什麼?”吳能俊大吼一聲,“是誰告訴校長,說我在後山飆車?”
方非心念一閃,忽然有些明白。近來有一條公路經過學校的後山,因為還沒完工,一到深夜,許多廢車族常去那兒飆車比賽。這樣的妙事兒,吳能俊當然不會錯過。盡管實屬非法,學生裏確實公開的秘密。但這兩天,不知道誰把這件事桶了出去。校長找大公雞談了話,吳能俊氣得發瘋,親近老師的學生統統被視為嫌疑,臥底首當其衝,被揪到林子裏嚴刑逼問。
臥底又把這件事推給了方非,吳能俊見人就咬,並不在意告密的到底是誰。方非多管閑事倒是犯了他的大忌,如果要立威,這個新生是非管教不可的。
吳能俊把拳頭捏的咯嘣作響,湊近方非耳邊冷笑:“跟我耍帥?老單車你算個屁……”他含笑出拳,一拳跟著一拳,每一拳都打在同一點上,方非五髒翻騰大口嘔吐起來。
“惡心……”胖男生害怕沾上汙物扭身向後一閃,冷不妨手底一滑,方非掙脫出來。他體格瘦弱,身手卻出奇快,大公雞眼前一花,雞冠頭落到了方非手裏!
吳能俊“啊啊”怪叫,抬手去抓對手麵門,誰知方非一仰頭,又咬住了他右手的食指。
“媽呀……”吳能俊失聲叫道,“打他,打他……”事出突然,胖男生楞了一下,跟上去拳打腳踢,Y女友興奮地鼻子尖都紅了,跳來跳去地尖叫:“打死他打死他……”
方非鐵了心不管別人,死死揪住吳能俊不放,他左手攥成拳頭,痛打那咱俊臉。公子哥躲閃不開,痛得連聲哼哼。
兩個人就像一對連體嬰兒,團團轉了幾圈。胖男生急紅了眼,一拳砸在方非後腦。少年兩眼發黑。右手不知覺送了。吳俊能使勁掙脫,一縷頭發被揪了下來,他的食指還在對方嘴裏於是輪開拳頭,狠揍方非的左臉。少年哼了一聲,忽又鬆開了牙關。
吳俊能拔出指頭,上麵血流如注,頭皮更是一陣痛一陣麻。公子哥兒氣的發瘋,拎起一塊磚頭怪叫“閃開!”眾人見他麵龐青腫,眼露凶光,莫不戰戰兢兢的讓出道路。方非正想掙紮,卻被吳俊能一腳踩住。
“老單車!你真該死!”吳俊能一口唾沫啐在方非臉上,舉起磚頭,狠狠拍中他的左腿膝蓋。少年痛的哼了一聲,麵孔一陣劇烈扭曲。
“死了又怎麼樣?”膝蓋的疼痛叫人發狂,多日來的憤怒。屈辱。全都化成了一股火辣辣的火氣,從方非的心裏鑽了起來,舌頭忽地不聽使喚,一串字眼兒奪口而出——
“死了又怎樣?比起刹那的浮生,死亡才是萬古長存……”
這一陣咆哮突如其來,恍若天外的閃電,方非自己聽著,也覺得別扭古怪。
吳能俊楞了一下,胖男生一邊小聲嘀咕:“瘋了這家夥瘋了”
“好哇,我來給你留個萬古長存的記號!”吳俊能獰笑了一下,高高舉起磚頭,對準方非的鼻子使勁砸了下去。
“呀!”Y女友發成一聲尖叫。吳俊能應聲一呆,一抬頭,一道黑影壓到眼前。砰,公子哥兒如同騰雲駕霧,連人帶磚的飛出了五米遠。
吳俊能背痛欲裂,還沒來得及爬起,忽覺一股熱氣奔到臉上,一定神,一張血盆大口湊到眼前,長長的涎水順著獠牙流了下來。
“狗,狗!”吳俊能尖聲狂叫,其餘人也嚇傻了,一條牛犢大小的黑狗趴在吳俊能身上,頸毛倒豎,獠牙畢露,最可怕的是,它的眼珠綠慘慘的,活是兩團跳動的鬼火。
“砸死他。”胖男生轉身拿磚,還沒扔出,黑狗飛撲過來,咬住他的衣袖,拖著轉了一個整圓,胖男生迎頭撞上了牆角,兩眼發黑,幾乎昏過去。
吳俊能跳了起來,腳底生風,Y女友跑得像隻鴨子,嘴裏呱呱亂叫。胖男生昏頭脹腦地落到末尾,一個留神,迎麵撞上了一顆大樹。
“不要攔我……”他倒在樹下,捂著臉哭哭啼啼,“……你們……全都不要攔我……”
方非的身子快散架了,左眼腫成了一道細縫,嘴裏又腥又鹹,可又分不清血是誰的。黑狗跑上前來,在他腿邊蹭了兩下,呼嚕嚕一陣喘氣。
“黑魁……”方非滿心糊塗,“你,你怎麼來了?”他想要弄個明白,可是腦子裏亂哄哄的,什麼念頭也冒不出來。
呆了好一會兒,他才騎車回家,黑魁跟在車邊一溜小跑。騎到半途,方非的左膝疼痛難忍,隻好停了下來,坐到河邊的長椅上,掀開褲腿一瞧,好家夥,膝蓋腫的像個麵包。